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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那女子用两根手指头招了招。在我们还不明所以的时候,在旁边为炉子添柴的女子顺手拿了块垫手的抹布,一挥手,那抹布就到了夏寄的嘴里。

“清静了许多,我们也好多说说话。”她言语亲切,挽了我的手,仿佛是多年的老熟人,使我不得不跟随了她的脚步往前,来到梅花底下的石凳之处。

夏菡想要跟着我们,早被其他人拦住了,至于夏寄,嘴被一块抹片塞着,自然也被拦在了雪域之外。

四周的人都退下了,独留我们坐在这皑皑白雪之中,红炉绿茶,梅影雪香。

她亲手拿了紫砂壶给我的杯子倒上了水,青绿的茶叶混着梅花的冷香扑鼻而来:“刚刚那些,只不过头道茶,用来洗杯子的,这一道,才是真正喝的。”

杯子小巧玲珑,不过比酒杯稍微大了一些,透明如纸一般被她拿在手里,衬得那染了豆蔻的指甲仿佛红玉一般,再衬上那无时不带着笑意的双眉,使人感觉如富贵玉堂琼榭之中的贵人,全让人忽视了她身上的灰色缁衣。就如身上披了织锦玉袍,绣金染线,锦花团玉。

我将那杯子拿起,那杯子轻盈得如蛋壳一样,茶水橙黄,梅花的香气钻鼻而来。我实在怕将它碾碎,感觉到如果一口饮下,将它碾碎的机会就会少了很多,为了不让茶水外滴,我略张大了一些嘴,一口饮下。幸好没有失礼,杯子也没有破,茶水也没把身上的衣服染湿,我很庆幸。

观主于是又给我斟上了一杯茶水,笑道:“王府虽然富贵,怕是你也没有饮过这样的茶,若是喜欢,多饮几杯也是好的。”

我感觉到自己在她含笑的目光之下,没有办法拒绝,所以,只得又一口饮下了。如此几杯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又感觉她含笑的目光实在亲切,于是道:“观主今日请的客人,怕是不止我们吧?远方来到,都是客,观主何不把那一位也请了出来?”

我原以为她会找借口否认,又或百般推托,哪知她仿如忽然醒悟般地拍手道:“不是你提起,我倒是忘了,她来了多时了,一来就被我这里大藏经给吸引住了,说起来,她倒真是知情知趣的人呢。”

她的表情让我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刚刚桥下发生的推攘实际是盛情邀请,只不过动作太大了?

亦玉被三两人簇拥着,从小路尽头走了过来,蒙住全身的带帽披风已经取了下来。她今日穿了一件杏黄的齐腰长裙,有风拂过,把襟底的卷叶纹白菊揭了开来,让我终于可以认定,她的确就是那位在桥底被推攘的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亦玉见过我,表情冷冷。

那观主笑了笑,也请亦玉入座。

亦玉向观主道谢之后,便坐在了我的对面,她的行为举止着实正常得很,没有任何不妥,看来她真的是出门散心了?

“姐姐,有好几日没见着你了,却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了你?”

“你还记得我吗?”亦玉喝了一口茶,把茶杯在手里缓缓地转着,“你整天和他们混在一处,怕是连有没有我这个人都忘记了吧?”

我刚想辩解,那观主笑道:“玉姑娘真会喝茶。这雪里红梅倒入青花瓷的杯子里,因红梅是初摘,总有些生涩而使得这茶口感不够圆润,但如果使杯子旋转,方会使得这茶水圆润饱满,入口不涩。”

她的话让我转移了注意力,想起刚刚我喝茶时的种种行为,心中忽地忧虑起来。这观主刚刚在一边热情地劝我再饮几杯,一边在旁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粗豪?为了使这难得一见的粗豪再多出现几次,所以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劝我饮多几杯?

“玉姑娘的手势一看便是懂茶道的,用力均匀,使得茶水撞于杯壁,回复往落,是出自大周朝的八面埋伏?可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亦玉转着茶杯,那橙黄的茶水在杯子里盘旋,具体杯里是怎么样的,我看不清楚,但她的手势实在是优美。转动的手腕带动杯子,手指环转之间,仿佛有音乐般的节奏,吸引着人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上。

一杯茶有这么多的学问,我自是从来没有听过的。但俗话说得好,学而时习之,不耻下问,是通行天下的道理,到了哪里都不会错的。

于是我沉思道:“观主和姐姐都是精通茶道之人,今日听了你们一席话,真是心窍大开……其实喝茶的方法也有讲究的,就比如说我刚才那种喝茶之法。因为这茶是雪里红梅,红梅是刚刚采摘下来,入嘴有些生涩,为了去除这茶的生涩,就只能让这茶直接进入喉咙。而直接进入喉咙的方法,就只能最大限度地张大了嘴……此种情形看上去不雅,实则大有讲究,是大周朝失传了多年的茶道绝技,叫潜龙入水……”

亦玉转着茶杯的手停住了,那茶止不住转势,一下子溅了许多出来……今日阳光很好,把观主脸上的茫然照得很明显,她头一次那眉眼没有笑得和蔼如蜜了。

夏寄和夏菡站得虽远,但我的一番话两人大概都听见了,夏寄嘴里有抹布,激动的“咦哦”连声,眼里崇拜之色尽显。他嘴里未发出的声音我很理解:阿淡,此时我对你的崇拜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

夏菡则望了地下,嘴里默默地念着:我就知道,任何事,任何人想要不动声色地打击阿淡的时候,到了最后,反而被阿淡反打击了。

“嘿嘿。”隔了良久,观主咳了一声才道,“想不到郡主对茶道精通如此。”

“过奖,过奖,观主对茶道才精通呢!我不过借了观主的光,这雪里红梅,味道真的不错。”

“既不错,那么再饮几杯?本观别的东西没有王府的多,但这窑藏的雪水可不少。”观主再满上了我面前的茶杯,笑微微地望了我,“在下倒真是孤陋寡闻,大周朝的饮茶绝技,潜龙入水?我倒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殷切盼望的目光让我有些脸红:“观主,原本我想着多饮几杯让您印象更深刻的,但这潜龙入水之所以是潜龙,就是因为龙乃潜行于水,神龙见首不见尾之物,龙潜多了,就变成群蛇乱舞了……”

我身体一向很好,此时也感觉到了腹中微胀。

亦玉哼了一声,把手里的杯子一倾而尽倒入嘴里。我回头望去,在梅影枝摇当中,她有些闷闷不乐,我正思索着她是了为什么,却见她就着杯子的遮掩,朝我使了个眼色。

果然有古怪?

待我想再看清楚一些,她脸上又恢复了正常,自己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慢慢地转着。让我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可正在此时,我桌子底下的衣袖被人拉了一下,她的手指滑入我的掌心,在我手掌心写着字。

亦玉从小便被老爹逼着学琴棋书画,所学诗词乐曲无一不是特别至极的古风古曲。一般人听了都心生高洁顾远之心,个个都说好,虽说没几个人能听明白……所以她学的字也是极为少见的狂草。我揣摩了良久,以没弄明白她写给我的两个字是“快走”还是“再喝”。

还没等我想明白,她手里拿着的茶壶忽然间倾倒,浓浓的茶水从壶里面倾泻了出来,那倒出来的角度非常好,全倒在了我这身粉红色的长裙裙摆上。

瞬息之间,我的下摆从灿烂的粉红色染成了寂寞的茶灰色。

茶水渗进衣服里,这里原本气温就低,如此一来,我只觉得身上有结成冰凌的迹象,觉得那股寒意从下而上,直达嘴唇。

“观主,是我不好,见到妹妹太喜欢了,想给她倒茶,没曾想倒翻了。”还没等我怒火腾腾的责备,亦玉站起身来,向那观主道。

我一看,责备的话便没办法说出口了。她总能使我愧疚,那壶茶撒的范围非常广,亦玉身上溅到的比我还多。

“来人啊,带两位去换件衣服。”观主淡淡地道,“可惜了这雪里红梅,只不过我这里的寺庙,怕是没有你们合适穿的,只有委屈两位穿我们的缁衣了。”

换衣的地方其实离得很近,但因为这雪场极大,待走到那里,我身上几乎冻僵了,亦玉和我的情景也差不了多少,冻得面青唇紫,使得我更不好意思骂她了。

观主很贴心,叫人飞快地升了火炉子,等我们走进这房间,便感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冻僵的身子一下子暖和了。

衣架子上早挂好了观主准备的衣服,颜色虽然极为暗淡,款式是观内常见的。但伸手一摸,却发现这衣服内衬是细软的白裘皮,柔滑温暖,一披上,便感觉身上冻僵的地方全都暖和了。

我快手快脚地换上衣服,走近了火炉旁烤火,这才对亦玉道:“姐姐,你刚才在我手心写的,到底是‘快走’还是‘再喝’?你的字可大有长进,我都认不出来了。”

亦玉无论何时都保持优雅,连换衣服也不例外,所以她的行动比我慢得多,她一边慢慢地换上衣服,照镜子仔细地理着头饰,一边道:“你读书都不知道读到哪里去了,明明叫你别躲,你却猜到了一边。”

我一怔,道:“你是故意把茶弄倒的?”

她将那缁衣穿在身上,细心地理好腰带,又朝我望过来,替我把胡乱穿上的衣服整好,这才道:“如果不这样,我怎么能单独和你在一起?”

“你真是被人劫持?”我大吃一惊。

“那倒不是,倒真是观主所说,我在府里看书看累了,来庙里走走。偶尔看到墙壁上题写的大藏经,被它吸引,多看了几眼,眼知被观主见到,就邀请我来寺里的经阁,不知不觉,可有好几天了。”

“原来如此……”我刚舒了一口气,心中却升起了几分疑意,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疑心从何而来,却只见火光摇曳之处,她嘴角含了些莫名的浅笑。

应是温暖如春的浅笑,可在融融火光照耀之下,我却觉那浅笑如屋外那人造的雪景,透着冰冷凉意。

此时,我有些不相信我的目光了,眨了眨眼再望过去的时候,那丝浅笑却是温暖得如这炉火。

“姐姐,这观主没有为难你吧?”我试探地道。

“她怎么会为难我?对了,你们被她留住,定是做了些对不起人家的事……”她笑了笑道,“就好像以前,每一次闯祸,都有你的份儿。”她的语气越来越凉,“可每一次,大家都只认为你可爱,认为你就是应该这个样子的。他们嘴里虽说着你活泼粗俗,可每个人却都喜欢和你在一起。不是吗,妹妹?”

我听她的语气越来越不对,不由道:“你怎么啦,姐姐?”

“应该我问你怎么啦才对。”亦玉皱了皱眉,把手上的菱花镜递给了我,“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知道自己不能饮花茶,怎么又饮了?你要我怎么向娘亲和爹爹交代?如果像上次一样又全身起红疹子,连嘴里都长了,可要怎么办?”

菱花镜里映出我的脸,脸色通红,初开始我以为那是火光照的,再渐渐感觉有些不对了。脸上长出了许多小小的红点,我刚想说话,却发现连喉咙都发不出声音来了。

我全身开始发软,被亦玉扶着,坐到了椅子上,只觉得她的脸是那么的陌生。

“这是为什么?”我的心底无声地问,心底豁亮,她知道我不能喝花茶,但同样也知道,我这个毛病已经多年前就已痊愈。所以这场雪景,便是引发我旧患复发的原因,在极冷的环境之下被淋了茶水,身子便会变得极冷,再到极热的环境,一冷一热之下,旧患便会复发,引起瘟毒发斑,虽不致命,但三两日可不能好。

这个旧患,我少时不过得了一次,老爹就想尽办法替我医好了,所以,我早已忘记了这个毛病。今日至此,我才知道,我这病不是好了,而是潜藏于身底,一不留神,就冒出了头。

这世上只有两三人知道我有这个毛病,连夏寄和夏菡都不知道,这两三人之中,就包括亦玉。

她拉过一张毯子盖在我的身上,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在外惊慌失措:“夏寄、夏菡,你们快来,阿淡生病了。”

不过一会儿,夏寄和夏菡冲了进来,观主地跟在他们之后。我的双眼都有些睁不开了,视线朦胧之中,我看清了夏寄和夏菡焦急的脸,以及夏寄嘴里含着的那块抹布。我想笑一下,却发觉自己连嘴都没办法张开。

“快、快去请大夫来,不,要尽快送回王府才行。”这是那观主的声音。

为什么要送回王府?你们有什么打算?亦玉,你又有什么打算?难道恨我至此,要趁机毁我的容颜吗?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身躯被人搬动,四周不再有人喧扰,神智是那么清晰,可却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任何的人。

我想得最多的问题是美丽玫瑰花旁边如果长了一朵喇叭花,且这个喇叭花还是枯的,玫瑰花会不会感觉难受,毛皮光滑的猎狗身边有一只癞皮狗,会不会把癞皮狗撕碎等等。到了最后,我才知道我对自己的容貌有多么在乎,在乎到了恐怖的程度。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雕花镂空的檀木柜子,是富贵人家常有的式样,我松了一口气,到了王府了。

房内寂寂,目光到处,蛟蛸纱的帐子,戗金云龙纹朱漆木箱,错金打造的博古架子上琳琅满目,摆设虽和王府所有的房间都不相同,但这样的富贵逼人,除了王府又有哪里?

我摸了摸脸,脸上依旧是平整光洁,心底松了一口气。出现在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过我脸上的样子?会不会被夏寄、夏菡等记在心底作为秘密武器?

一想起他们,嘴里就不自觉地唤了出声:“夏寄?夏菡?”

屋里太大,大得发出了回音,可就是没人回答。

没有人冲进门来,在脚步踢踏声中大声笑道:咦,你好了,太可惜了,我们还想多看几日你这么特别的样子呢。

什么都没有,除了我自己的声音,我甚至听不到门外有一丝儿的风声、人声传进,那么的寂静无声,仿佛这房间处于一个无声之地,这样的寂静让我感觉恐慌。王府没有这样的地方,自从我们来之后,无论哪里,都热闹非常,不是天敌斗,就是夏寄吵。

我抑住心底的慌意下了床,往门边走去,一拉门,却发现门关得死死的,居然在外面被人反锁了。我忙往窗户边走,才发现大白天的,窗户居然被窗帘遮挡,遮得密不透风。揭开那卷叶龙纹的窗帘,外面的光线这才一泻而入。却让我心底冰凉,远处硕大的香炉,冉冉升起的燃香,熟悉的拱桥,正是我来这所寺庙之时所见,我依然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回王府?

我抬眼往远处望去,却看见了熟悉的背影。那一群人中,有夏寄和夏菡,我张嘴大叫,可他们没有回头,反而极小心地扶着另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我从没见过,但却无比熟悉。

那个人是谁?

我一边问着自己,一边只觉面颊有汗流下,那个答案让我心底冰凉。

他们扶着那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仿佛要走出我的生命,将我遗弃,我听到了自己嘶哑的呼叫:你们别走,我在这儿。

可这声音只在屋里回响,连屋外停留于石板上的小鸟都惊不起。

他们依旧扶着她,小心翼翼,越走越远。

走过了雕有佛印的青石板路,走过了拱形的白玉石桥,走过了那巨大的香炉,眼看就要走出我的视线,那被扶着的人忽然间缓缓回首,往我这边望来……有风吹起她脸上蒙着的面纱,那是我自己的脸,布满红斑,却依旧宛然一笑。

老爹说过,阿淡,你的笑容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笑容,一笑起来,仿佛全世界的欢乐都聚集于你眼中。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笑容是怎么样的,今日终于看到了,虽然布满了红斑,但的确很美……我缓缓地滑下窗棂,只觉手脚俱都酸软。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经过了多长的时间,窗帘外边的世界重陷入黑暗之中。寺宇檐头挂起了纸灯笼,房间里的蜡烛终于燃尽熄灭,房间里一团漆黑,我才又听到了房门开锁之声。

光影夹着风声涌入房间,在帷纱飘起之际,她笑道:“想不到你早醒了,还好把你留在了这里。这个房间名为明镜台,待在这里,便会心无点尘,不理人世喧扰,想必郡主早有体会?”

外端的声音传不进这里,这房间里的声音也传不出去,的确,这里就如明镜台。

但我不想理她,所以决定不附和她的自吹自擂,我微闭了眼睛,表示我想睡觉了,别吵我。

可她可能感觉自己独自一个人的演出实在太过寂寞,所以走到我的跟着:“郡主不想知道,您是怎么样才来到这个房间的吗?”她一声轻笑,“其实很简单,每个女子都爱惜容貌,不想被人看见自己丑陋的样子。郡主虽然玩笑江湖,其实都一样,是你自己要求不给人看的,是你自己要求将帐幕放下的。帐幕放下,床板翻起。你知道的,这是一个极简单的机关。”

我忍不住了:“不可能,那时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她笑了笑道:“怎么不可能?你姐姐那么了解你的心意,又疼你,自然会代你说。”

那股刺入心骨的冰凉又来了,连同手腕处隐隐酸痛,痛到了骨子里。

“咦,原来郡主对身边人还抱有希望?”她哈哈一笑,“经过了这一次,郡主如果能活着出去,可就清楚了,这天底下没有人能相信。说起来,我还当了一次您的先生呢,郡主该不该谢谢我?”

烛火摇动之中,她眼里的冰冷和含笑的眉眼形成强烈的对比,我成了她的战利品,成了她戏弄的对象。所以,她不选其他的房间,却选了这个,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调换,在房间内痛苦挣扎,却无计可施。她不但要摧毁我在人世间拥有的一切,更要摧毁我的精神。

想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儿时跟着老爹被人拒绝,被人驱赶时,他劝告我的话:阿淡,别沮丧了,我们要把蔑视当成激励,把侮辱也当成激励……

通常情况下,我总是这样回答老爹:爹,我的确是想把所有一切困难都当成激励,可问题是激励对于肚子饿没有决定性的作用。爹,还有红薯干吗?

所以我决定延用以前的老办法,把一切困难都蔑视……我理了理鬓角,整了整头发,放缓了步子在桌子旁坐下,回头对那观主道:“听说观里的斋菜很好吃,观主何不叫人送上两盘,我们边吃边谈?”

我自认为我将以前的做法延用得很好……在所有的困难面前,肚子饿是第一大困难,解决了温饱问题,其他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她脸上又现了茫然之色,这种茫然之色我在很多人的脸上都见到过,所以见怪不怪了。人们经常性地忘记了人的本性需求,对身外之物总是追求过多,比如说现在,到了开饭时间,她居然把吃饭这个重要问题都忘了,看来她挺感激我提醒她。

“郡主喜欢吃这里的斋菜,不用着急,以后会经常吃,只不过不知道郡主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吃到外面的荤菜?”她浅浅一笑,拍了拍手,“送些饭菜过来,今日我倒想与郡主长谈一番。”

她的话对我来说很有精神压力,在压力底下我肚子更饿了,所以看见桌上有茶水,自己动手倒了一杯喝下,以便肚子有点儿东西先撑着。说实话,因为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所以我还来不及蔑视其他。可她忽然间就脸色沉了下来,哼了一声,一挥手,把桌上的茶杯全扫在了地上。

地板很硬,瓷器很脆,所以全摔碎了。

那是上好的青花瓷,有些年头了,看起来像我父皇那朝代的。我是一个从小在贫穷中长大的人,虽然后面做了公主了,依旧过的是艰苦朴素的生活,见不得别人乱糟蹋好东西。所以,我又忍不住委婉劝道:“您别这么火气大,如果火气大,平日多喝点菊花茶降降火,杭州的菊花最好,听闻喝了有养颜、延缓衰老等功效……”

说实在话,我实在没有讽刺她的心情,如此劝她也是心痛那许多银子才能买到的瓷器的原因。我自认为我的劝说很婉转,以不伤人自尊心而达到劝诫人向善为最终目的。如果能劝说她放了我,以后我们可以互相来往,喝喝茶,降降火,那就更好了。

我可话还没说完,我忽然间发现她两条无论何时都含有笑意的眉毛竖成了倒八字形,一双眼睛的眼瞳凝成两点。她这个表情着实太令人惊悚,吓得我把后面介绍菊花等功效的话都缩了回去。

她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杀人时的白幂,拔刀时的白问鼎,以及被我烧了茅草屋内日用品时的武崇帝。

“你可知道,我也有你这样的年纪!”

她的眉毛不放下来,让我感觉压力山大……原来她以为我嘲笑她的年龄。

我心想我哪有嘲笑您的年龄?您老的年龄不大啊。对不起,我又用了一个“老”字,我在心底默默地道歉,其实这是对您老的尊称,并不是嘲笑您老。

“什么?你说什么?”

原来一个人的眉毛可以变成如此形状,让我在压力山大的基础上又压上了几座山……原来我以为在心底默默说的话,不自不觉竟然说出了口?

我咬紧了牙关,以防在饥饿的情况下唇齿不会再不受控制。又想起以前看过的对付饥饿的方法,如果你感觉到饿了,千万别死撑着,你越想着饿了,就心底越阴暗,就更加的饿。所以,要保持愉快的心情,想着美好的事物,那么饥饿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所以,我感觉我的心情变好了,肚子的确没那么饿了,因为我想到了白幂头一次来我们村时脸上羞怒的无奈。

所以,我绝对没有在她竭力营造压力环境的情况下还脸露讽刺之笑意。

人与人的沟通是多么重要啊,有时候一个小小的言语,一个小小的表情,都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的误解。

所以,当我保持良好的心情再次望向观主的时候,她又吓了我一跳,她的眉毛和一双眼此时终于得到了统一。形成一种冷冰冰的视人命如草芥的凶狠。

对于这种沟通上的误解,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能解决,又怎么样才能打消她心头涌上来的杀机,而我终于明白了一样事……如果人连性命都快要没有了,那么填饱肚子也就没有用了。

所以,我头一次把生命的重要摆到了填饱肚子之前:“观主,您的眉毛,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吧?”

我的意思是大家缓和缓和,表情不用这么僵硬。眉毛用不着竖那么高,还是以前那弯弯如明月的看起来好相处些,相面大师不是说过吗?人脸上最重要的其实是眉毛,是决定你是面露恶相还是面露和悦善意。虽然知道她其实善意很少,但说实在的,她以前的眉毛好看一些。

但由于我出身于乡野,平日里打交道的除了禽兽就是夏寄和夏菡,所以表达实在不够圆润老练,所以使得她表情和声音俱冷。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她眼底又露了那如刀锋一般的杀人灭口的杀意。

我再一次吓了一跳,头一次感觉这个人实在难以讨好,比起她来,白幂可太容易讨好了,只要平日里多替他想一想,比如说修修屋顶让他感觉温暖就行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为了避免祸从口出,我决定保持良好的心情,又向她微微一笑。

这绝对不是因为抓住了人的把柄而可以反戈一击的胸有成竹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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