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选秀消息一出, 京城震动。朝堂开始风起云涌。
历来后宫和朝堂都是一个分割不开的整体,譬如有臣子在外头打仗了, 宠宠人家闺女, 升升位份,安安对方的心,后宫的宠和朝堂势力更迭和帝王心术密不可分。
司马承父皇, 原先的启天帝是个例外, 启天帝当初御驾亲征,战争胜利, 却是伤了身体, 而司马承如今身体健康, 看着有长寿之相, 众人不由蠢蠢欲动。
然而大臣们心中畏惧这个说一不二的年轻帝王, 明面上不大敢动, 只是暗中使劲。
有些原先暗中商议结盟的亲事作罢,打算将姑娘送入宫中,不一而足。
司马承则是一概不管, 悄然增长了那些人的野心。
这次选秀除了选宫妃, 还要选一批宫女。宫女则是选自民间的良家女, 由地方送上来。
宋雪薇得知选秀消息后, 信一封一封朝着伯阳侯府送去, 刚生了嫡子的伯阳侯夫人收到信也不阻拦, 尽数递交给了宋书白。
看了信, 宋书白五味杂陈,其中还有一封血书,让他心中震动。
“婉阳, 关于宋雪薇的事我想与冉冉他们商议一下, 替她寻夫家的事先放一放。”
若是八年前的宋书白,大概早就心软把人接回来了,如今他倒是真成长不少,看透不少,他自认为不轻的惩罚,其实江知乐已经手下留情,当初在迁就他。
张婉阳点头说好。
江知乐对宋书白前来毫不意外,淡淡问:“宋雪薇想来京城嫁人?”
时间过了那么久,把宋雪薇低调嫁出去,问题不大,况且五岁和十几岁的面容差别还是挺大的,认不出来。
宋书白保证道:“不管她进不进京,我都将她嫁入小商户之家,不会再给她作恶惹事的机会。”
商户意味着没有科举机会,子孙三代都不能科举,绝了仕途之路。小商户不是大富商,意味着没有足够的金钱去攀扯权贵,只能安分守己。
宋书白是在告诉他,宋雪薇现在不行,以后子嗣也不会有大出息,总之,不会带来任何威胁。
这对宋雪薇来说,还真是个不错的惩罚。
江知乐唇角漾起一丝似讥非讥的笑,他能理解宋书白为父之心和退让,不过宋雪薇嘛,还不够。
算计颇多的江知乐,在对着宋书白,还是相对坦诚的。
“关于宋雪薇入京之事,我希望等这次选秀结束后,再将她接回来。若是她安分,便如你所说,不再追究。在十六岁之前,必须成婚。”
这句话就差直说不相信宋雪薇这段日子会安分了。
宋书白郁闷点点头,谁让他闺女有前科,不怪别人,他也没问江知乐为什么说等选秀后,干脆利落答应了。
远离京城的宋雪薇好不容易收到信,信上的内容简直让她要疯。
去不了京城,亲爹还要早点把她嫁出去,根本没有指望。
走投无路之下,宋雪薇想尽一切办法,总算来到了京城,混入了小选宫女的队伍中。
宋书白收到宋雪薇不见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后,四处分散人手找人,而此时宋雪薇已经入了宫,被发配到浣衣局当个洗衣宫女。
宋雪薇从来没过过那么苦的日子,整日没完没了洗衣服,皇帝的衣服轮不到她洗,洗的都是那些品级比她高的宫女太监衣服,大冬天的,手指浸在冷水里,不出几天,就冻得又红又肿,养得极为细腻的肌肤慢慢皲裂开来。
不止是双手变得粗糙,连那张日日呵护的脸,远远不如往日滑嫩。
刚开始干活,干得不好还要被掌事姑姑罚规矩,宫里那些老人还不停欺负她,抢走她的包袱,抢她的饭食,宋雪薇啃着生冷的窝窝头,喝着凉水,眼泪快流干了。
刚开始她不服,和别人打过架,可她哪里是那些粗使宫女的对手,被压得死死的,被打了之后还要被掌事姑姑责罚,苦不堪言。
宋雪薇每日早早就被叫醒,洗了一□□裳躺在铺上立刻就能睡倒,她分不出精力去想事情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明明给足了银子,对方说将她分到皇帝寝宫去,怎么可能来了浣衣局?
她想送信给江知乐,结果被掌事姑姑发现,说是坏了规矩,又被罚了,手掌肿得老高,她说她是伯阳侯嫡女想出去,可是没人相信她。
一个月后,宋雪薇俨然一副憔悴好几岁的模样,她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找机会出去。
如果是在浣衣局洗衣已经让她无比痛苦,更让她痛苦的是她时不时听说江冉冉的消息,每当听到,当晚必然失眠。
宫人们夸这个冉冉姑娘,常有歆羡的话语说冉冉如何受宠。
宋雪薇不知道的是,宫中早就被司马承安排人肃清过,宫人不敢传什么小话,她接触的这些都是有人有意安排的。
江知乐和司马承两个黑心货一拍即合,两人也没瞒着宋书白,让他顺利查到了宋雪薇如何如何折腾进了宫。
宋书白:……
宋书白快被宋雪薇气死,想接人也被外甥一句宫中规矩打了回去。隔了这么些年,情感也淡了,如今经过此事,只余下最后那丁点失望。
没了宋书白帮忙,亲娘自从八年前,就不管宋雪薇这个闺女了,无人可助,宋雪薇只能老实呆在浣衣局。
此时,选秀落幕,入选的皆被赐婚,原先跳得最高的,司马承冷笑着把臣子结盟打散。朝堂鸦雀无声,暗寂良久。
事情处理完,司马承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见冉冉,选秀期间宫学暂时解散,于是冉冉背着包袱兴高采烈回了家。
如今风平浪静,司马承恢复宫学,暗示冉冉进宫好好学习,然江知乐出面婉拒,冉冉年纪渐长,进宫不宜。
经过和司马承一起黑心后,江知乐也不是迟钝的,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他原来没想麻烦司马承,结果对方主动要求,按理说司马承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这点可以看出司马承对自家崽还是挺看重的。
江知乐也没朝着司马承喜欢冉冉这方面想,毕竟冉冉年纪还小,不过时间长了就说不定,不是说司马承一定会喜欢冉冉,只是他那个性子,说不定懒得找别人,毕竟生人不如熟人,性子既多疑,又挺独,好不容易有个能信任的,忽悠着就想把人弄到身边。
总之,冉冉不再进宫学习了。
司马承和江知乐两人的塑料友谊由此破裂。
没了冉冉,司马承干脆解散宫学,也不算解散,只是把宫学挪到宫外去,开个地方安置,师资还是原先那批,于是冉冉又去上学了。
司马承:?
此事不成,司马承借着贵太妃的手,总算把冉冉捞进宫来。
冉冉秉着贵太妃的“思念”进宫,然而刚进宫就被劫到司马承那。
被爹爹叮嘱不要和不懂事的司马承混在一起玩,冉冉慢吞吞反问道:“贵太妃想我?”
是朕想你。
司马承心道,暗骂冉冉这个小没良心的,一个月没见了脸蛋还胖了?气色极好。
冉冉其实是高兴的。
那个赌约她特别关注,得知司马承眼光不好一个也没看上时,乐得蹦上了天。
选秀三年一次,也就意味着她有三年时间可以准备,只要这三年内她找到夫婿,司马承就是她的手下败将!
这怎不令冉冉欣喜若狂!
于是冉冉吃得好睡得好甚至胃口大开,这不就胖了点。
司马承牵过她的手,捏了捏冉冉掌心:“冬景甚好,我带你走走。
司马承披着大氅,冉冉披着披风,两人并肩走,披风大氅宽大,后面坠着的宫女太监压根看不到两人交握的手。
冉冉听了爹爹的叮嘱,欲抽开手道:“长大了,不能牵。”手没抽动,被紧紧捏住,冉冉扭头看他。
十八岁的司马承还未及冠,身量俨然已经不是当初单薄的模样,宽肩窄腰,身量极高,身材极好,玉树临风,那张脸更是让人垂涎不已。
司马承皮肤本来就比常人白,更可气的是还晒不黑,当时身体不好那会带着些病弱的苍白,如今则如冷玉寒石,带着不可压迫的凛凛之气,那乌压压长长的眼睫和寻常人怎么吃都养不出的头发,若不是一般人不敢看他,定让全天下的姑娘都羡慕。
美都是共通的,欣赏美是本能。
冉冉眨眨眼,突然莫名觉得小哥哥有点好看,其实不止是一点。
明明认识了那么久,应该习惯才是。
真可气,怎么那么好看呢?赌局对方的胜算加了一成,毕竟大家都喜欢好看的,冉冉鼓了鼓脸。
握住冉冉手看向前方的司马承感受到冉冉灼热的视线,心尖莫名一颤,松开抓住冉冉的手。
两人之间的气氛难得这么怪异,两人一声不吭,司马承径直目不斜视往前走,只是步伐不快,迁就冉冉的步子。
冉冉也认认真真走,偶尔欣赏欣赏小哥哥所说的“甚好冬景”,一边看看小哥哥的“美貌”。
沉默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冉冉不想走了。
这个路怎么那么长,而且前面冬景越来越不好看了。
从御花园走来,一路上景色愈发清冷,再往前走,宫墙的红色脱落不少,露出灰蒙蒙的砖头。
冉冉进宫进了那么多次,从未来过这么萧条的地方。
“冬景不好,要回去了。”冉冉用司马承说的由头回他。
司马承伸手牵到了冉冉的衣袖,冉冉则是特别机灵手朝袖子一缩。司马承仿佛不介意一般,牵着冉冉的衣袖往前走,“再走会,便回去。”
冉冉恍恍惚惚就跟着司马承进了浣衣局,恍然间她觉得自己的手成了一个工具手,要是有个绳子绑在她腰上,司马承说不定觉得牵着绳子更方便。
步子落后司马承一步,冉冉悄悄瞪了他一眼,恰好被转头的司马承抓了个正着。
这没良心的家伙。
司马承戳冉冉的脸,“没良心,快进来。”
浣衣局的宫女似乎早就被吩咐过,留下的人并不多,有条不紊做着自己的事,只是偶尔会悄悄朝着冉冉和皇帝那瞄几眼。
与其她宫女的清闲不同,一个宫女面前堆着一大盆衣裳,她跪在地上洗衣,头发枯黄,面容憔悴,手指肿得像萝卜一般,面色阴沉,肩膀微勾,怯懦含着胸。
这个人如此明显,冉冉不由看了一眼。
“冉冉,知道那人是谁吗?”
冉冉摇摇头,那个人看着可怜,但不像好人。
“你看,那个人就是得罪我的人,得罪朕的人就是那个下场。”司马承嘴角勾起一丝森冷的笑。
若是一般聪明点的,定是听懂了这个暗示,回想到刚刚自己瞪了皇帝一眼,这是在威胁她呢,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冉冉也不是笨,就是没这根筋,没觉得自己得罪了司马承,于是她好奇问:“这个人怎么得罪你了?”
司马承哼了一声,“她是我表妹,害我性命,又蠢有毒没害成,我便让她生不如死,然舅舅与我关系极好,斗斗,你可觉得我残忍?”
神特么斗斗!冉冉现在是拒绝的。
冉冉摇头,“她要害你的命,你又不要她的命,怎能说残忍?没害成不是宽容的理由,若是害成了呢?”
她就丢了一个小哥哥了!
冉冉正心疼着,就见司马承眉眼可怜,提醒了一声“舅舅”。
小姑娘从袖子中探出手,轻轻碰了碰司马承的,像是在安慰,对方立刻打蛇上棍,回握住她的。
冉冉只能无奈叹了一口气,认真道:“她不顾及情谊,非得要害你,舅舅若是通晓情理的,定是不会怨恨你,你也算顾及情谊并未杀她,若是为宫女,二十五岁便能出宫,消了这恩怨。”
“你没错。”
最后三个字说完,司马承眸光微亮,如同点了星辰一般,漂亮至极。
他一把抱起冉冉,在冉冉惊愕的目光中,转了两圈,将人放下时,冉冉有点站不稳,正巧被拉入怀里。
男人低头弯腰,在小姑娘耳畔轻轻道:“其实那人是宋雪薇,八年前害你性命的,冉冉可有解气?让她富足安稳生活未免太便宜她了。”
司马承愉悦看着冉冉震惊的表情。他方才伪造身份,不乏对冉冉的试探。
若是冉冉是个滥好心的小傻瓜,反正他从小就知道冉冉不是个聪明崽了,笨就笨吧,反正以后再有这些事他就替冉冉处理,不让她知道,让江冉冉一辈子当个小傻瓜蠢死她算了。
后面的真相他也就不会告诉冉冉。
如今司马承发现冉冉一点也不滥好心,小脑袋不关心的事才笨,一认真机灵着呢,他们两真是想法相通,司马承愉快把真相告诉了冉冉。
若是前者,司马承也不会太失望,若是后者,司马承便多了一重欢喜。
有什么比自己付出了,对方十分理解让人快乐呢!
实话说来,冉冉早就把宋雪薇抛到脑后,当初和宋雪薇接触,她也不过三四岁,若是正常情况,她记忆中定是没这个人了,因为有了个系统和得了原书内容,她倒是没忘记这个人。
那会她年纪小,没什么发言权,也不大懂,宋雪薇的事情应该都是爹爹和蛋叔解决的,她万万没想到,时隔七八年之久,竟然还会有人替她报仇解气。
听到不远处的动静,宋雪薇不由抬眼,只见不远处宫人不远不近簇拥着两人。
在浣衣局吃了那么久的苦学了规矩,宋雪薇不敢仰头,余光中她看到一双男人的皂靴和绣着龙纹的衣摆,恍然之下胸腔仿佛炸裂一般,她霍然站起来,头晕目眩身子摇摆了几下,伸手急急要朝着那男人跑去,逐渐清晰的视线中却映出自己干枯不成样子的手。
“冉冉,回吧。”脚步声响起又渐渐远去。
巨大的悲怆和深沉的怨恨喷涌而出,宋雪薇耳边渐渐响起嗡嗡鸣声,那声冉冉却毫无阻碍清晰入了耳膜。
宋雪薇跑不出浣衣局,她好不容易跑到浣衣局门口,只见两个一高一矮的背影相继远去,从远处看,仿佛依偎在一起。
宫女见宋雪薇失魂落魄的样子,骂了一句贱蹄子。
宋雪薇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那宫女的手,额头大颗大颗冒着冷汗,“那人是谁?那个女人是谁?是江冉冉?是不是江冉冉那个贱人!”
“啪啪啪——”几声,掌事姑姑冷冷抽了她几鞭子,“什么人都敢骂,这两天别吃饭了。”
远去的冉冉和司马承自然不知道后面这出戏,司马承或许是猜到了,但也没说,这件事算是了结了,不值得拿来和冉冉说道。
回去的路仍是有些沉默,有些奇妙的怪异,却含着一丝暖融融的温度,越往回头的路走,景色越好,不少树木冬日仍青,不少花冬日开得正盛。
司马承知道冉冉喜欢热闹,看她经常想着往外跑,小时候江叔又带她在外头玩了几年,冉冉是不爱那冷清的,于是他特意重修了御花园。
冉冉又把手缩回去了,司马承捏着袖子,手指顺着慢慢往上滑,从外头抓住了冉冉蜷起的小手。
冉冉:……
算了,反正是工具手,随便趴。
她现在有些烦恼,其实也不算烦恼。
在冉冉心底,年幼时,司马承是她养的小哥哥,她要保护的小哥哥,后来小哥哥啥啥都厉害,还让她吃姜,就成了一个她要挑战的“坏蛋”,冉冉暗搓搓佩服这个小哥哥,不过也不妨碍她抓住机会就要battle一局,屡败屡战,一心要赢。
而现在,冉冉又不是真傻瓜,当然察觉到了小哥哥对她的保护。
原来这个坏蛋会这样保护她啊!
对手小哥哥不知不觉又变厉害了!
冉冉心情复杂,右手摸了摸胸口,不好意思抽出工具左手,衣袖很滑,从司马承手心滑出。
司马承一怔,只见小姑娘左手从衣袖探出,朝着他伸过来,最后牵住他的手。
“谢礼,就一次。”小姑娘认真道,心底嘀咕着这是工具手不要紧。
“一次?礼轻情意重?”司马承扬眉,回握回去,轻轻哼了一声。
冉冉总不能说我爹不让我和你一起玩,她想了下,觉得小哥哥说的也没错,就用力点点头。
后来,这天,冉冉和司马承回宫殿吃午膳,手没分开,下午一人看书,一人批奏折,手也没分开。
冉冉觉得很不方便,想收回自己的工具手,却被司马承严厉拒绝了。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这个也太轻了。”
“怎么才能重?”
“最起码得一天吧。”
一天是不可能的,不过也足足牵了大半天,直到冉冉傍晚回府这才松开,等松开后,冉冉觉得工具手已经不是自己的手了。
直到晚上睡觉,冉冉做了一个噩梦,她的工具手被司马承牵住了,司马承说,礼物太轻了,得牵一辈子。
梦里连肘子都不能恣意啃,被司马承喂饭的冉冉失去了吃美食的所有快乐,硬生生吓醒了。
抬头看窗外,一丝阳光从窗缝挤进来,晕开暖暖的光斑。
冉冉坐起来,摊开手,张了张,又握了握,来回几次,感觉两只手都好好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司马承正在上朝,朝堂上鸦雀无声,他却有点怀念被催选后的日子,这样说不定就有理由把冉冉早点拐进宫。
他在心底宣布,冉冉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完,让她牵一辈子,简直是便宜那个小傻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