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 第20节
她抿唇,眉眼弯弯,在茶的热气里有点小家子气地轻声道,“梁大人生得好看,还不许人看么?话本里那些青年公子,怕是都要被你比下去了。”
他却怔愣一瞬,眸光微微暗了片刻,半晌瞧着她,定定道,“娘娘,臣是太监,算不得男人。”
这句话,是进东厂的每个人,都须得烂熟于心的。
没根的男人,算什么男人?宫里的男人就只有皇上一个,看不清自己的斤两,还抱着男儿的痴梦,没的叫人耻笑。
她怔了怔,似是伤心似是羞愧,只不语看着茶杯,缓缓掉下眼泪来。
留他放下书本,手足无措,只得起身请罪。
世间事,大抵便是这般无奈。
是夜她高烧不退,粱臣熙为了避嫌,辗转叫底下人装作偶然发现,去太医院寻了太医来诊治。半夜终究放心不下,冒死翻墙而来,瞧着她迷蒙睁开眼,看着他还是伸出手来。
他皱眉忍了忍,他素来克制。
可她脸颊泛红,不知因何难过得连连落泪,他的头脑没有反应过来,却先一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乔翎像梦中偷偷练习过的那很多遍一样,哑声唤他的名字,“臣熙……”
作者有话要说: 乔翎的故事写得我差点抑郁,其实仔细想想还是真的很痛的一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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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四世约
只这一声,粱臣熙便失了魂。
有的人,情根深种,一瞬便能是一生。
然后便是孽根深重,这种人的情能毁天,也能灭地。
能伤人,更是伤己。
他便是这样的人。
乔翎与粱臣熙从不曾直白于对方表露过心迹,可他心底却日复一日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就这么到了朔元七年,机会来了。
乔翎的母族长姐,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淑妃娘娘,殁了。
皇上给淑妃极尽尊荣的下了葬,却日日难抑对佳人的思念,毕竟是经年的陪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此时,却有解语者,上谏说乔淑妃家中有个族妹,已在宫中几年,今年刚满的双十年华,与乔淑妃进宫那一年一般的年纪。
昔有汉武帝对影思念倾国李夫人,但凡是逝去的斯人,哪有不得人记挂在心上的呢。
皇上在乔翎进宫四年后的这日,宣了乔美人侍寝。
为着思念她的族姐,乔淑妃。
传召的消息在下午到了储秀宫,二十岁的乔翎应得上这个宫名。
粱臣熙在傍晚时又一次踏着火烧一般的霞光入储秀宫,他看着华服盛妆的女子,缓缓勾唇微笑,他问她,“娘娘欢喜么?”
她坐在那里,被宫装束缚了身子,像只裹着茧的蛹。
她有些茫然地瞧着他,半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们说,是你跟皇上提起了我?”
他第一次,主动地缓缓走近她,微微躬身看着她明艳的眉眼,然后他看见自己在她眸中的倒影,缓缓颔首。
乔翎觉得浑身似是颤了一颤,她问他了一个全天下情人都问过彼此的问题,“为什么?”
他伸手,温柔抚过她勾勒得饱满嫣红的唇,他无数次想去亲吻这美好的线条,可他不能。
“臣给娘娘机会,娘娘自己选择。他日,娘娘不后悔,臣便无悔。”
她看着他缓缓摇头,头上珠翠琳琅,他将她的手牵起贴上自己的胸口,轻声道,“我什么都没有,你选了我,就得跟我逃出宫。可出了这紫禁城,我再不是权势滔天的东厂提督,也身无分文,给不了你锦衣荣华。我们面对的,将是无止尽的流离与追兵。”
他顿了顿,笑得凛冽而凄凉,“我也不可能与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这一生我只算得半个男人,你跟了我,必将一生无子,甚至无异于守活寡。”
她的手指在他绯红的官袍上收拢,握紧,十指泛出月光一样的惨白,她将要哭了,却还拼命昂着下巴瞧他。
她怕花了妆容。
他看着她,将手覆上她的手,再俯身一些,印在她额头一个吻。
这是他们此生唯一一个吻。
他贴着她的额头,嘴唇柔软干燥,他轻言细语,仍如同每日给她讲话本一般,“可我只有这一颗心,它全须全尾的属于你。尾生抱柱,至死不休。”
她蓦地哭出声,在一室的红烛高照里。
粱臣熙不留退路,不给她犹豫抉择的时间,逼她做出决断。
其实是他太懂她,她一生凄苦无依,进宫所求无非恩宠,却被他累了四年。
女子最好的华年,有几个四年。
断头台难上,是以需要刽子手。手起刀落,他来做。
都说太监心狠手辣,如何不是?这一生,断根的痛都受过了,还有什么是承受不来的。
再蹉跎下去,她若是一生生生同荣华锦绣擦肩而过,他怕她恨他。
所以他要她选,他逼她选,尽管他知道,她多半不会同他走。
他料得没错,他了解她。
来宣恩的太监已在路上,她放开他的手,指尖缓缓拭去眼角残存的泪滴,她站起来,一步步往前走,然后停下,背对着他道,“我不能走,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这一生我负了你,若有来世……”
他站在那里,阖眼笑起来,窗上映出男子硬挺的轮廓,乔翎一辈子都不知晓他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可她永生忘不掉他的这句话——“若有来世,臣愿同娘娘白头皓首,四世同堂。”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心口竟是会痛的,心脏瑟缩一瞬,然后痛楚和寒冷蔓延过全身。
她用了全部的力气咬住嘴唇,死死不发出声音,今夜她不能再哭了。
今夜,储秀宫乔美人走了出去,一路扶摇直上,升至嫔、贤妃,最后成了太后。
只这些,立在摇曳泣血红烛之下的粱臣熙,再无从知。
侍寝这夜,床笫之间,乔翎终是泪痕满面,却惹得皇帝更是怜惜娇宠,翌日便封了婕妤。
那一瞬她闭上眼,想,她同粱臣熙,究竟是完了。
此后她鲜少再见过他,除却宫宴上,那惊鸿一瞥,转瞬即逝的几眼。
朔元八年,右相钟离郁文弹劾吏部尚书乔兴源,列罪一十三条,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乔家被满门抄斩,树倒猢狲散。
彼时乔婕妤盛宠渐衰,在储秀宫中渐渐忆起久不曾察的宫夜漫长,她抱膝蜷缩在床前,觉着寒冷。
窗外有鸟鸣不息,她想了想,不可置信地缓缓走过去,似是怕惊了什么一般,支起窗子,却见一本话本子正端端正正放在那里。
她颤抖着手缓缓拾起那本子,纸张之间似还有他的余温。
她抿着唇,终究红了眼眶,四下却始终再无人肯相见。
乔翎翻开书页,一张纸条夹在书中,落笔苍劲。
他说——别怕,有我在。
眼泪啪嗒落在了书上,氤氲了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种种的过往。
大抵总有人的命里终归是有佛祖庇佑,不过几日,储秀宫乔婕妤传出有喜的消息。
她的这个孩子让她平安从灭门的灾祸里逢凶化吉,甚至给了她将来一切的荣华。
朔元九年,重阳佳节前,乔翎诞下五皇子,连烁。
宫里贺喜的人踏破了门槛,人人都恭维皇上怕是马上要晋升乔婕妤的位分,虽然母家获罪,然则母凭子贵,向来是紫禁城里活命的不二法门。
可晋升的消息没等来,却不知从哪个贺喜的嘴脸背后,等来了一纸告发状——储秀宫婕妤乔翎,与东厂掌印提督粱臣熙,疑有私情。
何为证据?
储秀宫中满箱民间话本可证二人来往过甚。
何证私情?
乔婕妤收藏在书房中的字条,为梁大人所书,言语亲密,实当起疑。
东窗事发的第二日,乔婕妤被圣令禁足幽闭储秀宫,而粱臣熙,则外派了秘密任务,奉命出宫去了。
朔元九年九月初九,应是个极好的日子。
粱臣熙死在宫外,甚至放弃了用一身绝世武功搏命的机会,他从容赴死,死在他钦定的下一任东厂提督,云淮的剑下。
没有人知道那夜他是如何死去的,乔翎此生更是无从知晓。
他可阖眼。
可有人葬。
可曾念我。
朔元九年九月初九,应是个极好的日子。
粱臣熙的死讯传进宫里,是夜下起暴雨,乔翎发了疯一般,挣脱了宫人的阻拦,一身素缟,披散长发,在储秀宫院中长跪不起。
她跪的是她死去的心上人,奈何桥往生海前无人祭拜惦念的魂。
任骤雨狠狠打在身上,刚生产过不久的虚弱女子却似失了所有的痛觉。
痛在心上,我身何痛?
乔翎的生育能力毁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毁在粱臣熙死去的夜里。
翌日皇帝接见,问她为何长跪,乔婕妤道,“臣妾为臣妾对皇上的忠心而跪,为昭昭此心的清白而跪。”
粱臣熙死后的第二天,乔婕妤晋封乔嫔,曾经四年的所有话本都在深宫中被秘密地付之一炬。
同月,乔嫔身染寒疾,将五皇子送给乳娘抚养,数月不见一面。
回忆若似月光,朝夕皆变,可为何独独她的十八年,每一个九月初九,都是如此这般。
乔翎是个狠绝的人,粱臣熙死了,她恨着皇上,连带着疏离连烁。
可她这一生,所有的运道,无不是这两任帝皇所恩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