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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好合 第1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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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深点了下头。

“等很久了?”阮斐很平静,意外神情一瞬即逝,她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然,一切看得开,想得远。不似一般农村妇人的大咧与直接。

“吃饭了吗?”她又问。

“没。”周启深很规矩地站在门口,没她松口,也不进屋。

阮斐开门的动作停下来,钥匙收回衣兜,“走吧,去吃饭。”

周启深开的车是一辆适合跑山路的霸道,阮斐却径直上了自己的面包车,“你跟我后面,还是一起?”

周启深没迟疑,拉开副驾门坐了上去。

阮斐载他去了条巷子里,窄窄的路刚够两个车身,她开车技术是真不赖,好几次会车时,连周启深都微微皱眉。她都能精准淡然地把车开过去。

车停在一家面馆门口,店面看着有些年头,桌椅陈旧,沾着油腻。阮斐轻车熟路,往板凳上一坐,直接叫了两碗羊肉面。

“别的不用看了,这里就羊肉的好吃。”

周启深的目光从菜单上收回来,看她一眼,问:“裴姨您哪儿人?”

阮斐说:“你就当我是这里人。”

“我上次在您家,看到照片上一个男孩儿。”

“那是我儿子,读高二。”阮斐说话很直接,眼神不躲不藏,“叫阮北临,这是他自己改的名字。以前我给他取的是阮豪富,他嫌没文化。”

周启深勾起嘴角,笑了笑,“这名儿改得好。在哪上学?”

“市区,二十多公里,寄宿。”

“成绩呢?”

“挺好。”

周启深点点头,随后气氛又陷入了沉静。

面条端过来,阮斐递他一双筷子,“吃吧,趁热。”

她食量很大,吃相也豪迈,没有丁点女人的柔和气场。周启深听赵西音说过,她一个人靠开车拉客往返景区为营生,赚点微薄薪水供儿子上学,是个苦命女人。

汤面冒着热气,争先恐后地往上扑腾。

周启深的眼睛被熏得干疼,这羊肉味儿很膻,味觉却仿佛失了功能,味如嚼蜡,食不遑味。

阮斐倒是大快朵颐,很快连汤都喝完。她看他半碗没动,似是意料之中,说:“吃不惯吧,大城市来的,也是,在这地方,为难你了。”

周启深食欲不振,也不勉强刻意,搁下筷子,说:“我老家西安。”

对方神色平静,不见半点波澜。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我没上过大学,十八岁去当了兵,退伍后就一直留在北京。”周启深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我不恨她,也不怪她,她该走,留在那样的家里,是没有活路的。”

阮斐眼睫眨了眨,在他的注视下,终于慢慢挪开眼,看向空气中的某一点。

“我没别的诉求,也没有任何目的。找她,就是想了结心愿。如果她还在,还愿意,我便照顾她,给她养老送终。如果她去世了,以后年年清明,我也能给她上柱香。”周启深声音有些哑,“真的,就这些。”

他看向阮斐,是试探,是询问。是两个聪明人之间小心翼翼的探寻心意。

周启深是近乡情怯,是多年执念终于尘埃落定。他极力劝慰自己,别在乎对方怎么想的,他也时刻记住赵西音的话,学会释然。他忍着,克制着,眼神情绪浓烈,始终还是隐藏不住。

阮斐的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半晌,只一声:“嗯。”又问:“西西还好吗?”

“一切都好,她怀孕了。”周启深笑意温柔了些,“三个多月。”

阮斐的表情也轻松了些,“啊,真的啊?她不是跳舞么,那,那。”

“暂时不跳了,生完后再回舞团。”

就着赵西音,两人间的交流终于自然了许多。

周启深有意无意地提起小时候的事,又问阮北临的情况,阮斐倒也没有不自然,问什么,答什么,但一条刻度线在她那儿摆着,很明显地告诉你,再多余的热情,也没有了。

周启深虽出身贫寒,但多年商场打拼,气质已然出类拔萃,一身华服加持,与这破旧的小面馆格格不入。说到无话可说时,他终于沉默下去。一生之中,难得有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刻。

“吃好了吗?”阮斐要起身。

“我来买单。”周启深抢先一步。

他站起时,比女人高了一个多头,阮斐的力气却奇大,不太客气地拽住他的手往后扯开,“站着去。”

周启深站在她身后,又听她问:“吃饱了没有?”

“饱了。”

“我听西西说过,你工作忙,还有头疼的毛病。注意身体,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

阮斐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夹杂着几分当地口音,但在周启深听来,却莫名戳中他内心一洼柔软,那是久未开启过的缺憾之地,常年封闭,不见阳光。她这几句话,犹如四季里的第一场春雨,细细碎碎地浇淋而下,润物细无声。

周启深只身走去店外等,仰头看了看夜空,生生忍过眼里的这波干涩。

“行了,走吧。”阮斐经过他身边。

周启深忽说:“晚上光线不好,我来开车。”

她侧过头,颇有几分质疑,“这车你能开?”

摇摇欲坠的手动挡面包车,至少得有十个年头往上了。

周启深脱了风衣外套,随手丢去后座,架势熟练地坐上驾驶位,发车,离合器,进档,有条不紊。他说:“我十八岁进部队,开了三个月军用货车,驾照不用考,直接发的。那时候上高山进野林,长途一开就是十多个小时,练出来了。”

阮斐看他这范儿,心里就有了数。

周启深估计也有点飘飘然,还单手打方向盘,结果离合器松快了,车子直接熄了火。

阮斐笑了,“没关系,这车是不太好开。”

后来车子往回开,路上,周启深问:“你一个月靠跑车能挣多少?”

“三千多,旅游旺季五千来块。”

“小北的爸爸呢?”

“肝癌,过世十年了。”

周启深怔了怔,“抱歉。”

到了后,阮斐先下车,从后备箱里翻出一个黑袋子,把它递给周启深,“这个是我在靠谱的人那里弄的碧雪草,外面买不到,你拿回去给西西,炖汤熬粥都可以。”

周启深接过。

“你明天就回去吧,别让姑娘挂念。”起风了,一阵阵的往人身上吹,西北的夜仍有未消的寒意。就像阮斐此刻的态度,周启深已然知晓了答案。

他点点头,亦不再有多余的表情,“好。那您注意身体。”

刚要转身,阮斐忽然叫住他,叫的是:“小深。”

周启深浑身一颤,过了电。

“有的事情,你来过,是心意,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她说。

周启深也明白了她的心意。

人生如旅途,我亦是行人。在某个转角口,她已作出过选择,那一程的风景,无论好坏,都已挥手告别。时光荏苒,有了新生活,不想回头看。

世间疾苦,看透,不说破。

多数时候,内心的渴求与执迷,不过是自我拉锯,自我成全。

这一刻,周启深好像听到了内心与遗憾握手言和的声音。他转过身,笑容俊朗坦荡,如明月清风青云梯,忧愁不见,心魔已灭。

他真诚道:“小北弟弟以后考大学,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他推荐几名教授。”

阮斐笑了笑,掩不住的骄傲,“他也提过,想考去北京。”

周启深颔首,“那您让他加油,我在北京等着他。”

说完,不再多停留,周启深干脆利落地告别,然后开车离开。

尾灯闪烁,猩红添色单调的夜。

开出十几米后,霸道车很明显地慢下车速,几秒之后,又卷土扬尘而去。

阮斐站在原地,注目周启深离去的方向,很久很久才迈步回家。

――

西宁雷暴雨持续一天,航班延误,周启深周三到北京。

赵老师不放心女儿一个人,赵西音这几日都回自己家住着。今天才回了梵悦那套房子。

凌晨三点,周启深披着一肩风尘仆仆回家。

他开门的动作轻,行李就松手搁在玄关,为避免更大声响,他直接赤脚走去主卧。知他归家,赵西音睡前没把门关紧,一条缝虚掩,小夜灯暖黄的光线恰恰好。

她侧身睡在床边,容颜恬淡安然,眉间一片宁静。

周启深看到她的这一刻,劳顿的辛苦顷刻消散,内心尚存的杂念一瞬分崩瓦解。

心安处,是家。

他悄然走过去,单膝跪在地上,极温柔地去拨赵西音脸侧的碎发。

一碰,她便醒。

眼里睡意惺忪,见着人后,一下子清醒明亮,她嗓子浸着淡淡嘶哑,说:“老公,你回来啦。”

周启深弯了弯唇角,“嗯,我回来了。”

赵西音不问前因,不问后果,不给他施压,只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娇憨道:“周哥儿,抱抱。”

周启深脱去外套,掀开被毯也坐上了床。他把赵西音搂在怀里,紧紧的。

赵西音想抬头看他,却被周启深用掌心挡了下脸,“――嘘。”

赵西音彻底安静,乖巧窝在男人怀里。

周启深声音渐哑,他说:“小西,我会当个好爸爸。我要他好好长大,让他有个好的童年,我带他去看世界,让他知道,人很伟大,也很渺小。我要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人生道理,让他既有立足于世的资本,也有永不磨灭的赤子热心。我会是他的骄傲,同时,我也要让他相信,总有一天,青出于蓝,我也会引他为豪。”

周启深握紧赵西音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说到后面,他竟带着哽咽。那些童年缺失,亲情之憾,成长之苦,生命之难,诸如种种,此刻都化风化雨,抚化了这个男人内心深处几十年的坚硬戾气。

他像一个在迷途中声嘶力竭抗争的孩子,跌跌撞撞过,伤筋动骨过。但这一刻,终于找到温柔乡与庇护港。他吻了吻赵西音的额头,滚热的唇贴在女孩儿细腻的肌肤上。

月夜安静,落针可闻。

直到之后,赵西音感受到了湿润灼热一滴一滴坠于她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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