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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提灯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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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思慕拍着段胥的后背,他的额头抵在她颈侧。她看着近在眼前的生门,心想若再晚来片刻,他或许就能摸到生门口,说不定能真能凭着一己之力重燃心烛。

“是的,我来接你。”她轻声说道。

“你来接我?”段胥重复了一遍,他把头埋在贺思慕的脖颈处,低低地笑了一声。

“真好,贺思慕来接我了。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来接我呢。”

他这句话说完,贺思慕便听见破妄剑落地的声音,他的胳膊从她身后落下来。贺思慕顺着他身体滑落的趋势半跪在地上,撑着他的肩膀,明珠在他们之间发出明亮的光芒,符咒快速运转着。

她手里的心烛跳了跳,蓝色的火焰从中分开,变成一半蓝色一半红色,奇异地一同燃烧。

方才晏柯说,她将心烛分给段胥时,若段胥还是醒不过来便会将她的心烛一同湮灭。但她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件事,仿佛相信四时更替晨昏变换般认为他会醒来。

这小将军出现在她身边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相比于她漫长的生命便如同洪流里的一滴水。

但是她却能看清楚这滴水里他的倒影,写着“心念如石,神佛不惧”这八个字。

第51章 梦醒

继厨子之后,姜艾又在外面重金聘请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一半威逼一半利诱地给弄进了玉周城——给王上带来的那孩子看病。

那日她和晏柯在九宫迷狱的生门外等着,在商量若是贺思慕出不来,该怎么编一套说辞应付其他殿主们时,便看见贺思慕带着那少年从生门内走了出来,贺思慕的心烛上居然还真的燃灼着两团火。

姜艾着实是大吃一惊,心说这少年真是命硬。

但是进了九宫迷狱,怎么可能毫发无损?这少年出来之后便一直昏迷着,不停梦呓,一身一身出冷汗,她从外面火速请来的大夫说他高烧不退,但身上没有什么伤口,病因当在心。

也不知这少年迷失在九宫迷狱之时都看见了什么。

这可是麻烦,病在身上还好治,病在心里可难办,这满城的恶鬼哪个心里没点儿毛病?自己都治不好更别说治别人,连医术高明的大夫也束手无策,姜艾心道这钱真是白花了。

这孩子怎么说也算是为了救她才落难的,姜艾就时常去探望他。这段时间贺思慕没办朝会,把处理公务的地方从大殿挪到了这孩子的房间里,姜艾每次去的时候便看到贺思慕在一边淡然地看折子,而少年则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紧紧皱着眉头。

他似乎陷在噩梦里,偶尔会揪紧被子想要发出呼喊,但是那声音就被扼在喉咙里,总是不成音调。姜艾仔细辨别了一下,觉得他仿佛是在求救。

这个好看的孩子是怎么回事,连求救都发不出声音,让人怪心疼的。

她有几次听到这孩子终于发出了清晰可辨的声音,都是在喊“贺思慕”,每当这个时候贺思慕就会放下折子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这孩子便安心地松了眉头,平静许久。贺思慕偶尔会帮他擦擦汗,或者帮他把凌乱的衣服理理整齐。

有一次贺思慕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出神,然后有一丝了然地说道:“他竟然是为了这个动心的么。”

姜艾立刻好奇地问道:“动心?为了什么?”

“十指连心。”

贺思慕给了姜艾一个她听不懂的答案。姜艾明白这实在不是一个追问的好时机,便只是劝道:“我看这孩子长得挺好看,对你也是真心,心烛熄灭前还在跟我说,若他能活着出来便要我告诉他你的过往。你要不就收了他做情郎?我瞧着你之前遇到的那些,许多还比不上他罢。”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段胥在休养了十日之后,终于从颠颠倒倒翻来覆去的噩梦中醒了过来,那时贺思慕并不知晓,只是听见他唤“思慕”便又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没想到段胥愣了愣,因为大病而越发漆黑的眼睛眨了眨,把她的手握紧的同时笑道:“我生病了,就有这么好的待遇么?”

贺思慕才意识到段胥的神志清醒了,她舒了一口气,让鬼仆去喊姜艾请的大夫来。因为他将她的手握得太紧,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松开。

从前她见段胥总是笑嘻嘻的,甚至有些厌烦,如今却觉得还能看见他笑便很好。

大夫说段胥清醒了就好,忙不迭地开了几副调养身子的药。这年过半百的大夫笑得嘴角就没下来过,看起来比谁都高兴。与其说是医者父母心,倒不如说是终于不用担心自己救不回人会被这群恶鬼吃掉了。

段胥坐在床上靠着床背,面色苍白地捧着药碗,他看了那黑色浓稠的药汁半晌,转过头对贺思慕说道:“我实在是没有力气,能不能请王上屈尊来喂我一下?”

坐在房间里看折子的贺思慕抬起头,示意要鬼仆去喂他,段胥却不把药碗给鬼仆,望着她说道:“你若是以后跟我换了味觉就会知道,我特别怕苦,这个药的味道一闻就苦极了。”

他天真无邪地眨着眼睛,贺思慕瞪了他一会儿,揉着太阳穴把鬼仆屏退,走到他身边接过他的药碗。她面无表情地舀了一勺,对他说:“张嘴。”

段胥乖巧地张开嘴,被她塞了满满一勺,然后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他似乎是真的怕苦。苦是个什么味道,有这么可怕吗?

贺思慕想下次让姜艾的厨子弄点儿蜜饯来罢。心里这么想着,她却说:“怕痒又怕苦,你是不是在幻境里看见被追着挠痒喂药了。”

段胥笑出声来,眉眼弯弯一派澄澈。他摇摇头,笑意含在眼睛里,慢慢说道:“你想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你想知道,我就说。”

贺思慕放下药碗看着他的眼睛,她想这个时候应该说我对你的过往不感兴趣,你不想讲就别讲了,所以你也别探听我的过往。

但是,她确实想知道。

他在噩梦中挣扎这么久,他所经历的应该不只是他告诉她的那些。

所以贺思慕保持了沉默,段胥便当她默认,他靠着床背想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之前告诉过你,我在天知晓的时候,出师之前就帮大司祭和王庭做过一些事情,因为那些事情了解了王庭的情况,手上沾了更多鲜血。”

“嗯。”

“那个时候大司祭得到一个预言,说在上京附近六州之地,有个八月初七出生的人,与恶神相通,与苍神对立,使王室衰微,危及丹支统治。于是天知晓受命,替大司祭在预言范围内搜寻八月初七出生的身有异兆的人,并且审问和行刑。我们大概抓了有……几百个人罢。”

段胥低眸,他苍白的手指交握,又分开,再交叠。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但是他现在并非在思考,而是说服自己去回忆。

“有男人有女人,大人和孩子。大司祭相信残忍而漫长的死亡会让他们断开和恶神的联系。所以他们有的被倒吊起来,从双腿之间一点点锯成两半,有的被活生生抽出肠子在木架上一圈圈卷上去……这些刑罚都在天知晓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执行,被行刑的人中有许多还是我抓回来的。那些人死的时候,我的同期们就会欢呼以庆祝恶神的溃败。”

顿了顿,段胥轻笑了一声:“因为我是我们那一期最优秀的弟子之一,有时候他们会让我亲手,去行刑。”

他的话在这里停下来,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韩令秋也亲手去行刑过,我给他灌了消除记忆的汤药,他应该这辈子都记不起来了罢。挺好的,忘了好,永远也别想起来了。”段胥淡淡地说。

贺思慕舀着碗里的药汁,问道:“那你怎么不忘了?”

“如果连我也忘了,还有谁能记得他们。”段胥抬起眼睛看向贺思慕,他问道:“那些人死得很痛苦,他们会变成恶鬼吗?”

“孩子被虐杀易成恶鬼,是因为涉世未深生愿太强。成人被虐杀的话,若是对世间留恋不深,并不会变成恶鬼。”

段胥松了口气,他道:“那就好,仇有一个人来报就好了。”

“无论你在与不在,大司祭和天知晓有这样的决断,他们都是要死的。你没必要把他们的死都抗在身上。”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睫有些颤抖,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思慕,我的生辰就是八月初七。”

天知晓的孩子大多数是孤儿,没几个知道自己的生辰,进天知晓的时候也不会特别询问这件事,因而整个天知晓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符合猎杀条件的人选。当他把那些与他生辰相同的人抓回去,看着他们被行刑的时候,他总是惶惶不安地想大司祭和天知晓在找的人是不是他。

可是他也没有通神的能力,他甚至不信有神。

他在这种疑惑中积攒力量,终于能够脱离天知晓,一路躲避各种搜查追逐回归大梁,却在时隔五年之后,贺思慕邀请他结咒时恍然大悟。大司祭所说的那个“恶神”,原来指的是鬼王。

多年的疑惑终究得解,那个预言中所说的人真的是他。

所有那些在他面前惨死的人,他们所有人,替他而死。

既然如此,他想无论这世上是否有神,神的旨意究竟为何,他也必定要让这个预言成为现实。

贺思慕知道段胥想说的是什么,她看着他陷入回忆中的神情,想到这个画面似乎有点熟悉。于是她伸手去拍拍他的脸,说道:“醒醒,噩梦已经结束了。”

就像很久以前,他对她做的那样。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他问道:“结束了吗?”

“结束了。现在你是我的结咒人,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让你经历这样的噩梦,我不会允许。”

贺思慕轻轻笑了一声,她举起勺子,和颜悦色道:“张嘴,吃药。”

“……”

段胥皱起眉头,他的脸上又浮起笑容,他委婉地表示:“这也是噩梦的一部分。”

“我说的是没有任何人能让你经历噩梦,我是鬼,不在此范围内。”贺思慕笑眯眯。

段胥于是苦着脸,捏着鼻子把这碗药一点点喝下去了。

隔天姜艾询问贺思慕能不能把她的过去告诉段胥时,贺思慕终于松口同意了。一贯爱看热闹的姜艾开心不已,立刻就跑过去跟段胥聊起来。姜艾从她去吃贺思慕的满月酒一直说到前鬼王去世,他们合力平叛,四百年的过往从太阳初升一直聊到夜幕降临。

贺思慕并不在场,但是她看着这个时间,就大概知道姜艾把所有的事情都抖搂干净了,不禁感到做人时那种“疼痛”的感觉又回到了她脑子里。

又过了几天,段胥能够下床自如地活动时,贺思慕去找了他。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春末夏初的时节,仿佛是大雨将至。贺思慕带着他从王宫的后门而出,来到虚生山的后山腰。这里背对玉周城正对人世,终于能看见一些黑色的瓦片,来来往往的凡人们和袅袅炊烟。

在这虚生山后山腰上,青翠的草地间一字排开二十二个坟冢,所有坟冢都没有墓碑只有坟包,每个坟冢边都种了一棵树,二十二棵树种类各异。

贺思慕在这些坟冢间站定,她对段胥说道:“这四百年里我曾有过二十二个爱人,这是他们的坟。有的有尸骨,有的只是衣冠冢。他们大多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最长的不过断断续续的二十年。”

她把他们之间的过往,葬在这面对人世的鬼城之中。

贺思慕指向第一个青草离离的坟,说道:“这是我父亲还没灰飞烟灭时,我喜欢过的第一个凡人,当时我们游历到哪里他就跟我到哪里,即便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也从没有退缩过。他叫……”

贺思慕的声音在此停顿了。风吹着她的长发和衣袖飘飞,她便维持这个状态皱着眉头认真思考了很久,才无奈地说道:“不记得了。曾经我也很喜欢他的,但是我现在,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了。”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定定地望着贺思慕。他唯一为之动心的这个生命漫长的姑娘,穿着一身她自己都看不出颜色的锈红曲裾,神色淡淡而又决绝,他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薄情也好,无情也罢。段胥,我就是这样的恶鬼,我的生命以千百年为计,时间会消磨一切。总有一天我会连你的名字都记不起来,更别说你身后那些波澜壮阔的过去,和我们之间的回忆。我的父母亲人与我朝夕相处近百年,近来我想象他们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你又能陪我多久呢?若你不幸变成恶鬼,我甚至完全不会喜欢你。到了最后,你也只是我千百年生命里一点微小的涟漪罢了。”

段胥想说些什么反驳,但是在他出声之前,贺思慕便说:“你甘心吗?”

她很聪明,知道他说不出“甘心”二字。

段胥只是深深望着她的眼睛,贺思慕便笑了笑,在风雨欲来的天气里像是某种坚固而不祥的预兆。

“你好像是非常认真地在喜欢我,所以我也要认真地拒绝你。段小狐狸,你有你的梦想,你这二十年不到的光阴活得太苦了,以后该活得幸福才是。你会遇见更喜欢的姑娘,娶妻生子,有美满的家庭和可以依靠的亲人。天知晓是你二十岁之前的噩梦,就不要让我成为你二十岁之后的噩梦了。”

第52章 归去

段胥垂下眼眸,低低地说:“噩梦?”

“或许你现在会有点难过,但是不消几个月就会释然。段小将军这般少年才俊,天下哪个佳人娶不得?你回人世之后,若有灾有难或者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只要呼喊我的名字我就会来找你——不过我也不会白帮你,你还是要跟我交易五感的。”贺思慕笑意淡淡,语气温和。

她曾经故作娇弱、试探、威胁、傲慢、冷静地同他说话,她的语气还是第一次这样温柔。不是以鬼王、结咒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获得真心者与交付真心者交流。

段胥抬眼看向她,看着她平静温和的眼眸,他问道:“你让我看到的这个恶鬼的世界,也是交易吗?”

“不,是答谢。因为你让我感觉到的人世比我意料中的还要好很多,所以这是给你的答谢。”

“我听说你亲自去九宫迷狱救我,我陷入昏迷的这段时间你一直待在我的房间里,若我唤你,你便去握住我的手。”

“不必道谢,我把你带入了鬼域,这是我应当做的。”

“我亲吻你,拥抱你,你都不曾真的惩罚我。你明知很多事情我并不是不能自己做,但是只要我请求你,你总是会心软。”

“你确实很会撒娇耍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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