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想做的事（下）

接下来对话暂时中断，因为他们已经找好了一处适合的地方施药，毕竟烈特难以搬运大量的人，这工作就交给了能够分裂出大量恶魔肢体的艾莉负责，而烈特则是稀释解药以确保足够。

整个过程并不复杂，就是艾莉找出还有救的人，一次抓个二、三十人左右带回去烈特那里，施好药之后，艾莉再次出去抓人，而烈特则趁着这个时间把人经由秘道运送回到地面。

饶是二人拥有非人的体力，如此来来回回重复的动作，也花了近大半天才总算完成，待得他们一起从秘道运出最后一群人回到地面时，已经是翌日的早上了。

「树林……这里是亚伦城背靠的太伦山脉吧？」

艾莉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终于不再是地下水道那令人感到浑身不舒服的潮溼。

「嗯，还不算深处，方向对的话大概走十五分鐘就能出去了。」

那是艾莉的感知范围之外，她自然不得而知，只是她对这也没有怎样感到兴趣。

「大约八成人能救，就那地狱而言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吧。」

而在她感知范围内的，全是躺在这附近一带还未清醒的成年人，毕竟负责搬运回地面的人是烈特，因此她现在才是首次同一时间感知到那么多「尸体」。

这令她產生了莫名的感慨。

「哦？意料之外呢，我还以为你会说『还有两成没救到』之类的话。」

「喂喂，我又不是什么童话故事里的英雄，才不会说不论爱人同伴村子甚至世界都要完美保护下来的喔。」

艾莉也不知道烈特是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才开这样的玩笑还是夹带几分认真而询问，但至少现在她对这个话题提不起劲。

「总而言之，你那位仙人朋友交付的事情是办妥了吧？怎样？要现在带我回去了吗？」

「带你回去……这番话听起来还是一样的微妙。」

烈特应了一声之后顿了一顿，他似乎在想着些什么，在艾莉等得不耐烦前便接着说：

「虽然说事情办妥了早点回去也好，但是也不急于一时三刻，你有地方想去？或者说，你有事情想趁现在做？」

「不，就像我之前的回答，我对接下来想做什么完全没有一个明确的想法，毕竟本来我就放弃了啊……」

儘管艾莉直至现在仍然认为即使林中仙愿意帮忙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过在与烈特这待在一起，说是短却又感觉漫长的时间里，心中也萌生出了种「说不定」。

听到那番无奈话语的烈特，不禁轻轻地吟了一句：

「归宿吗？」

「嗯？你说了什么？」

艾莉没听到烈特那近乎在唇边就散去的话，想跟烈特确认时却被他转移了话题：

「没，就是我自己的猜测，我不知道当初你愿意跟我出来是不是有了想要做的事，但是在与奥图相遇了之后產生了动摇……例如想要报仇。」

「报仇吗？」

艾莉轻轻应了一句，又呼了口气，独自一个人走了起来，往着离开森林却也不是朝亚伦城的方向前进。

毕竟，四周躺着数以百计的人，即使知道他们基本都没了生命危险，但这会令艾莉回忆起不久前那地狱的景象，实在不怎样舒服。

烈特也没有多话，只是默默走在艾莉身后，就像守护公主的骑士一样。

「吶，烈特，你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应该斩杀了不少恶魔，包括那隻所谓的『魔王』吧？」

艾莉也没有回身，就那样背对着烈特问。

「坦白说……并没有多少。」

「果然。」

「咦？」

烈特难免错愕地应了一声，不解艾莉是如何猜出来的。

「很简单，以你的为人，如果你很早就拥有这份力量，一定会在更早之前就把魔王斩杀了吧？」

「嗯……」

这次轮到烈特无言以对了，自以为自己把艾莉摸得透彻，现在开始觉得自己也反过来被艾莉看得通透。

「嘛……话虽然是这样说，但你到底杀过多少我也不知道，而我自己杀过多少……则是数不到。」

艾莉停住了脚步，没有视力的她，抬起了头望向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就如她此刻心里，对自己的目标或者未来都无甚牵掛，什么都没有一般。

「不可能不恨，最喜欢的人一个一个被夺走，最喜欢的地方也没办法回去，所以那段日子就算知道只是被当作工具在利用，也毫不介意、也不后悔从日出杀戮到月亮高掛，然后又持续到日出。」

艾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失去手脚活动能力的她，只能利用恶魔的肢体来控制自己的手脚，她慢慢举起了手，张开的纤细手指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可是无论杀多少，心中的怨恨都没有办法宣洩，然后我就知道了，再杀多少也没有用，因为他们，还有它们都不会再回来，发生了的事是没办法弥补的。」

「嗯……」

烈特想要说些什么，饶是一直表现得高高在上，或者说是成熟，又或者能够对应各种情况预先做好思想准备甚至对策的他，此刻找不到任何适当的话语。

不，他有，他有一番话，觉得现在非常适合说，但这番话甚至连窜上喉头也没有，被他深深地抑压在内心深处。

「你总是觉得我应该怎样，应该那样，其实我完全不是那么伟大的人，就不过是很普通的人之常情，看见别人不幸就会心生怜悯，有馀力就去帮忙，而我这馀力不过有点大而已，反正……我怎样都已经也无所谓，不会有人在意，不是吗？」

不是的！

烈特想要回答，可是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说服艾莉的理据。

不只家庭、亲人、朋友，甚至是居所抑或国家都没有了，曾经仔细调查过艾莉过去的烈特，他深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在这时没有办法轻易说出「不是的」这三个字。

「不过啊，到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说过你的力量不是奇跡，大概你也不会说出怎样得到这股力量，但一定也是付出了我无法想像的代价吧？所以如果解开我身上那恶魔契约会成为你的救赎，那么……请你帮助我。」

艾莉说着的同时回过了身，朝着烈特伸出了之前往空中虚抓而握成拳头的手，并缓缓地张开。

烈特整个人愣住了。

阳光穿过了叶缝洒落，在空无一物的艾莉手上彷彿成为了希望之光，微微倾着头的她正露出烈特从所未见的微笑。

目睹如诗如画──如此不真实的画面，烈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也在所难免，当中也包括无法理解艾莉突然之间的转变。

「真是的，站在那边发呆，这么好的气氛都被你破坏了。」

直至艾莉如此唸了一句，烈特才总算回过神来，单膝跪地轻轻搭上艾莉伸出的手：

「我的荣幸。」

「那就这样吧？向弗雷德皇城出发囉。」

「嗯。」

烈特才刚站起身来，艾莉已经甩开了他的手转身走在了前面，即使他还是想不通艾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但他也不至于不识趣得问出来。

「总之，结果好就没问题了吧。」

「嗯？你又说了什么吗？」

「没。」

烈特快步追上已经渐渐走远的艾莉，不知为何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话说回来，虽然说不问你过去的事，但谈谈之后的事总可以了吧？」

「之后的事？」

「是啊，你不也一直在问我之后打算做什么之类，我也想知道你帮我解除契约之后打算做什么。」

艾莉似乎所有心结都已经解开，语气上轻松得就像间话家常一样，这令烈特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耍点坏心机矇混过去又或者避而不谈。

「你可别跟我说你没想过啊。」

艾莉大概猜到了烈特的意图，连忙补上一句，饶是如此，还是迟迟得不到烈特的回应而只好继续说：

「别以为不作声就能躲得过去……我想想，总觉得你不像会是继续去屠杀恶魔的人，应该会四处流浪的样子呢。」

既然完全开放的问题不奏效，艾莉转为提出自己的推敲，打算来个旁敲侧击，观察烈特的反应来判断。

而一直思考该怎样回答的烈特，对于艾莉帮自己局限了问题，顿时觉得容易应付多了：

「流浪吗？听上去的确不错呢。」

听到烈特颇为肯定的回应，艾莉难免呆了一呆，好一会才答得上话：

「该不会你真的没想过吧？」

「嗯……」

烈特这回应并不是承认，却也不是否认，模稜两可的回应正映照出他内心的犹豫。

「原来如此，你是有了计划，却不能说吗？都到这个时间点，还真有那么多事情不能说啊？」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本来是打算在事情完结之后才说明，按照最初的想法，我们本应像是在旅行而已，却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

「是这样吗？也罢，那就回到最初的计划，把回程当成是旅行吧。」

艾莉如此说完后也真的不再追究这个话题，以轻快的脚步领在前面。

看着艾莉背影的烈特，只觉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特别是回想起刚刚艾莉回身的笑容。

「艾莉。」

烈特按捺不住。

「嗯？」

艾莉没感觉到烈特有什么异样。

「你……突然变了很多呢。」

烈特想了想，还是找不到有什么措词，只能如此直白地说。

「嗯，坦白说，我也这样觉得。」

「咦……」

「大概是被骂醒了吧，不论是被你还是被奥齐，儘管还是不知道想要怎样的未来，但果然不可以自暴自弃呢。」

轻快回应的艾莉察觉到烈特突然停住了脚步，以她的感知能力并没有必要停下来回身察看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怎么了？」

「没什么，汗太多，流进了眼里。」

烈特用衣袖擦了把脸后，便赶快跟上了艾莉。

没必要再问下去，这样烈特已经心满意足。

接下来二人就是以休间的方式前往林中仙所居住的森林，一路上主要就是聊些昔日的趣事，有艾莉的，也有烈特的，不知不觉间距离到达目的地剩下不足一日的路程。

在即将抵达林中仙所居住的森林前夜，依旧是由烈特狩猎了几隻野兔，二人坐在篝火前开了个小型的烧烤会。

「似乎要完了呢。」

艾莉拿着热腾腾的肉串轻吹的同时，一边说。

「你指什么？」

烈特认真想了想，只能疑惑地问，他联想到太多将要完的事情。

包括这趟旅程，以及艾莉被恶魔契约束缚的状况。

「各种各样啦，只是有点感慨而已，不用那么认真。」

「感慨吗……」

明明已经过了几天，但每当烈特闭上眼睛时，却总是会看到当天艾莉那回身向自己伸出手的微笑。

很多事他没有说，艾莉自然不会知道，所以他现在因为艾莉的话也一同感慨起来时，艾莉也没办法察觉得到。

「唉……不知道亚伦城之后会怎样呢。对了，你说过你认识奥齐的吧？」

「奥齐？」

恍了恍神的烈特没跟上艾莉突然转换的话题，显得有些呆地应了一声。

艾莉只是以为自己提起得太突然而导致，所以并没有怎样在意：

「你们不是见过几次面吗？我挺好奇你怎样认识那样的疯子啦。」

「嗯，的确见过几次，就是有了这把剑之后的事，也是因为这缘故，就像对你有兴趣一样，也对我有兴趣了吧。」

「原来如此，看来他是真的想要做那种事啊……这样说起来，当时你不也觉得那个是有趣的想法？」

艾莉不禁回想起当时仔细的对话内容，同时也忍不住苦笑，毕竟现在看起来，当时自己受到了不少冲击实在颇为天真。

「因为他的想法太异常天开吧？既然无法永远驱逐，那就把对方彻底消灭。如果真的做到，对居住在这片大陆的人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吧。」

「即使如此，那种养殖恶魔的做法还是没法接受呢……只要结果好，就可以无视过程，为了取得成果不在乎牺牲……」

「在我看来，不能说错，也不能说对……不，这种东西从根本就没办法判断对错吧？」

艾莉的眉头轻轻一皱，素来烈特一直都喜欢以提出问题──特别是询问她的形式来暗示自己的立处，大约就是打着让艾莉自己体会的旗号，像现在这样如此直接发表自己的看法，令她有点意外。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一套标准没办法在所有事情上通用，但做人不能没有自己的一套标准，所以这个时候就得有容纳所有事情的胸襟……以上都是父皇的教导就是。」

艾莉耸了耸肩，反正就是一时兴起谈及的话题，又不会因此改变什么，所以她也没打算深究下去。

「原来如此，蓝晶王果然和传闻一说是位贤王呢，多少我也明白你为什么是这副样子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烈特感觉得到这一点，他也顺着把话题转向了轻松的方向。

接着二人继续聊了些有的没的，直至把晚餐吃完之后也早早睡了，毕竟明天就是他们旅途的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