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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幸好他没有害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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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在戾太子的地牢里,仿佛被所有人忘了似的,等了很久很久,饿得想自己吃自己,渴得去舔天窗漏进来的雨丝。我终于等到了魏弃之,我获救了。

我看见魏弃之站在门口,我高兴地叫他,子稷。我的嗓子哑了,也没有力气,声音很虚弱。但他好像没听见似的,站在那里看着我。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紧紧握在手里的雪亮的剑,冷冷地晃着我的眼睛。

我又叫了几声,他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我那几天经常出现这种梦,以为自己醒着,魏弃之救我来了,我出去了,最后发现现实是:我还被困在这里,缓慢地衰弱,死去。我于是伤心地以为,我又做了这种梦。

本来,我该保存体力,既然知道是幻影,就别再多说话耗力气。可那时候已经绝望了,崩溃了。如果不是太渴,没有什么眼泪,肯定是哭了。

我说,子稷,你什么时候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但你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他突然像是被打了一拳,浑身一震,冲过来,用他削铁如泥的宝剑劈断困住我的铁链。我被他扛到营地,一路上他始终都没对我说一句话。医生过来,我看见他不停地摸着他的额头,命令我们随军的医生一定要好好救治我,因为我是立了大功,是他最要紧的下属,他要见到我活下来受封赏。

他态度很怪,很不自在。我后来昏睡过去。再醒来时,他又变得格外正常,把很多好听的话倒给我。他告诉我段仲瑜骗他说我已经被活活饿死了,他是打着给我收尸的准备过去的,没想到我还活着,他太惊喜了。

他轻轻握着我的手,我的手指头上还是溃烂的伤,所以他很轻很轻地用拇指摩挲我的手背,不会让我觉得疼,而且让我知道,他很在乎我。

他说,幸好他没有害死我。

*

我的表情一定非常滑稽。桑瑕公主大笑起来,就像看到伶人有趣的表演,笑得前仰后合。她笑够了,对我说:“将军莫怪,我是真的想嫁您——魏弃之当初那副悲愤的表情,本宫很想再欣赏一遍。让我来再一次叫他失去您吧,将军意下如何?”

她在编故事,蒙我。我对自己说。

她为什么要编这种故事?我问自己。

哪个部分是真的?魏弃之在御前……戾太子在阵前……魏弃之在我面前说他是太惊喜了……

我还没想通,就听见身后一声大骂:“小婊子你犯什么疯病呢?!”

是桃林公主,她大踏步走过来,旁边那位和她形影不离的女下属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好像也觉得她这话骂得太失公主的体统了。桑瑕公主的奴婢们跪下来,但公主还懒洋洋地坐着,对她姐说:

“你这老婆娘来得还真快。”

然后……我就被桃林公主的女属下扶起来,请出去了。出去的时候听见两位公主对骂的声音,那叫一个血雨腥风,脏字横飞……出了宫殿大门,这个桃林公主最倚重的女下属,姓郑的一位女官告诉我:“大将军在您的住处等您多时了……将军快回去和大将军叙叙旧吧。”

*

“叁十一……叁十二……”

我踏过门槛。魏弃之抬头,看了我一眼,对我微笑。好像是特意向我展示一样,手里的东西继续抽下去。

肯定是比之前更用力,令刘十九倒吸一口气,顿了一顿,才继续报道:“叁十叁……”

我看清了,那是一支笔。

来的路上我想着我要做什么,说什么,我都忘了。我盯着那支再度抬起的笔管,盯着跪地的刘十九高高举起的手心。我说:“住手。”

他仍旧微笑着。他把笑变成了一种让人害怕的表情。

啪。

“叁十四……”

自然,我也不过是害怕他的那群人中的一员。但我太愤怒了,我愤怒到感觉不到我的害怕。

我大步走过去。在他打第叁十五下时,我伸手抓住那支笔,一用力,它在我手里断成两截。

“这是檀木,”他说,“御赐的。”

“这是我的奴婢,”我说,“你不能罚。”

“哦,是吗?”他说,“我刚才听她讲,她和你说,她不是你的奴婢,不听你的命令,而你竟也没为这话罚她。”

我没想到她居然对魏弃之忠心到这种地步,这些话也要如实告诉他。我惊骇地看了她一眼,只能看到她低地垂下去的脑袋,红肿的手掌。

“阿信心软,不懂御下,我来帮你——”他转对刘十九说,“剩下十五下,你明日要记得自己向刘将军领。”

“奴婢知道。”

我怒道:“知道个屁!你对他这样逢迎,谄媚他,什么都不瞒,有什么好果子给你吃吗?”

她一动不动,甚至都不抬头看我一眼。

魏弃之发出一声轻嘲,对刘十九说:“下去吧。”

她便站起来,转身走了。

魏弃之说:“他们知道,我不容忍一点异心。阿信,养你一个白眼狼,我就够了。”

我说:“我这样的白眼狼,却真的为你冒死过!”

“是啊,阿信,我们的交情不一般,”他阴冷地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待你格外好,不然你也不敢放跑葛媛,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小小的背叛。后来你又觉得我会不计前嫌地接纳你。你因为受不了流浪的苦,竟然直接回来找我。你又逃了。好,你逃了。我真的打算放过你,结果——你投了灵泉宫。你回报给我一个不容原谅的背叛,结果现在你却恼我,恨我,因为你居然觉得——我应该放过你?”

他慢慢站起来,离我离得很近,注视我的眼睛。

“阿信,你希望我对你念旧情,可要是说我对你有意,你却又厌恶。可是你凭什么投灵泉宫?段氏姐弟护你,还不是因为你让他们觉得,我对你有意。你受了这份情的好处,你又不认账。白眼狼,你就是一个白眼狼。”

我张口结舌,无法否认他的话——如果不是因为皇帝看出他对我有意,觉得有机可乘,我现在已经是一堆腐土了。

我确实受着这份情的好处。

“阿信,我对你不好吗?你看不惯我做的事,我就不叫你参与进来;我给你军功,给你封号,给你地位,让别人不敢小瞧你,轻侮你。我一直在保护你,一直在宠爱你。就连现在你还在这里喘气,也不过是因为我始终没法对你痛下杀手。你扪心自问——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好。我从前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疑问。

可是现在,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来……锁链,囚禁……他把他的鸟塞到我嘴里……踩着我的头……呛水,窒息……

我觉得一阵恶心。我无法继续再回答说,好。

“是你自己让我反感你的。”我说,“是你坏事做绝,叫我实在看不下去,是你——你白眼狼,你狼心狗肺,你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你的卑鄙而惩罚我,你折磨我羞辱我之后,居然觉得我还应该感念你不想杀我,你一直对我很好,你居然指望我丝毫不恨你,忍气吞声地接着回来当你忠心耿耿的下属?你——你把我当你的狗,你一开始可不是这样说的——你——”

我眼眶一热,竟当着他的面落下泪来。

“你说,我是你的朋友,你说你以前一直希望着,能有我这样的一个朋友。”

邓公子写,陈皇后向武帝陈情后,武帝面露惭愧。

而魏弃之,没有任何惭愧,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后退一步。我和这狗东西动个什么真感情!我感到怒火直往头上烧。

“呸!我终于看明白了,你想要个屁的朋友——你想要个演戏的借口是真的!你拿我的身世编故事,调教你的玄衣营;你拿我们的交情编故事,让先帝原谅你杀了他儿子——”

“我可没有编故事——”他厉声打断我,“是你有一次告诉我,你以后发达了,就专门建一个地方,专门收留孤儿,教他们武艺,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替他们的父母教他们怎么在世上自力更生——你自己忘了!你从来都是这样,散漫随性,什么都不在乎——我替你记得,但你都不在乎——”

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

“段仲瑜在与我交锋时向我炫耀,说他把你睡了,不止自己睡了你,还叫他半个营的人轮了你,因为他猜到了你是我的意中人——因为我在与他关系尚还不错时写信提到过你——你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对在场所有人下了封口令,不许这些腌臜话污你耳朵。你以为先帝什么样的人,编出来的故事能哄到他?不,我对他实话实说了。那个自以为是的老东西,和他的儿子们一样自以为是,非得留小女儿陪他一起听,呵,那我就直接告诉他了,他儿子好不要脸,竟然拿着我和他当初的情分这样揣度我,拿捏我,激怒我,想要我自乱阵脚,结果却是激得我不顾一切杀死了他——你知道我,阿信,我不会放过得罪我的人。呵,陛下总算知道这事不适合叫他的掌上明珠听,所以屏退了她——段瑶是不是没和你炫耀这段?因为她不知道嘛——我把所有实话都向先帝说了——我找到了你,发现原来段仲瑜诓了我,我好后悔啊——我确实好后悔啊,既然他没那样做,就不值得我冒险杀他——我让他父亲觉得我是后悔错杀旧友。

“怎样,刘良,我拿你当朋友吗?”

“你……”我轻轻开口,“你找到我的时候,握着剑,看着我。你那时候不是太惊喜了。“

那时候他握着剑……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那里人去楼空,没有守卫……可他握紧了剑……冷冷地看着我。

“你想杀了我。”

我用力推开他。

“你多疑,你冷血,你心思阴暗!我被俘虏,本来就不该活。我不管戾太子说了什么——总之,他告诉了你,我没死,而且还告诉了你,我在哪。我死了你才会更放心,相信我始终对你是忠诚的。可是我活着。只要我活着,你就会疑心我背叛了你。你不容忍叛徒——你想杀了我!

“我自请去断后——我主动去送死,为了全营——为你——你知道我活着,第一时间是考虑着要杀我——你这个狗杂种——”

我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攻过来,被他直接扑在地上。

“阿信,不懂我。”他的手掐着我的脖子。他的声音很阴森。他在发笑。他继续说:“是啊,我考虑着杀你。我总是考虑着这个问题,就像现在。”

我动用着全身的力气反抗他,但他压得太死。他的手像铁一样叩死了我的喉咙。

他俯下身。他的吐息喷在我的面颊上。他对我轻轻说:“我是狗杂种。你对我讲情讲义,可我只喜欢你像我忠心耿耿的狗似的为我赴汤蹈火去送死的模样,一旦知道我这样喜欢的狗,还可能在别人身下讨欢,我就忘了它为我付出过多少,只想着要杀死它。“

他的嘴唇在碰我的脸……他在亲,在舔……

“阿信,你要是想活下去,就别对别人摇尾巴摇得太起劲了。你若是敢为着别人来与我作对,当我的绊脚石,向我展示你对别人多么忠心,我一定要——亲自——活烹了我的狗——”

他终于松开手,站起来。我大口喘气,咳嗽。

他走了后,刘十九立刻跑进来看我情况。她肿着手,我青着脖子,我俩相顾无言了一阵。

“看到没,这就是对孙子抱了些真感情,做了些仗义事的后果。”我说,“他不仅不会感动,还要在心里贬损你,拿你当狗呢。你若不愿意给他当个真狗,他还要恼你!”

“我若不当狗,就是死。您若这样杠下去,也会死。”她说。

“我在胡地,遇到过一个人,她和我说,很多人之所以活得憋屈,就是因为他们太想活了,要是不那么想活呢,你反而能快活了!”

我坐起来。

“我决定了:我要活得快活些。“

我转头看向刘十九。

“你是魏弃之的细作,我不能继续容你在这。如果我明天再看见你,我就杀了你。我是说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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