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顾闻白意识猛然一清明,脚一蹬,醒了。
他睁开眼,见房内的琉璃灯灯光渐暗,似是要熄灭的样子。再望向外头,夜色沉沉。而自己则是歪坐在玫瑰椅上,姿势怪异,脖子酸痛得难受。他动一动,披在身上的大氅滑落下来。而自己的双手上,沾了许些墨汁。那枝笔滚在一旁,洇湿了书页的一角。
他一时有些糊涂,时辰几许了?
他记得在雷春走后,时辰还早,于是他让卫英熬一壶热茶,预备再写一下关于女子学堂的准备事宜便去歇息,明日好早些去雷春家帮着主持出殡。然才喝了一杯茶,执笔写了几个字,竟然困意渐上,眼皮一重,便失去记忆。
他很少这般困顿,便是年少时,因与母亲怄气出走,也生生在外头熬了两天两夜不睡觉。何况还喝了一杯热茶……
便是喝了那杯热茶!
他皱眉,起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大氅披在身上,大步走到门边,将门打开,寒风夹着细小的雪渣子滚进来,吹得他神智一下清醒了。
他走出主屋,看见卫英住的耳房里也还亮着灯,熟悉的打鼾声在房里响起。忠心耿耿的侍卫和衣睡在床上,嘴里啧啧有声。
卫英虽然鲁钝,厨艺也不行,但这么多年还算警惕。像睡成这般无忧无虑样子的,大约是在他大哥卫真面前。
顾闻白皱眉,上前踢了踢卫英的脚。
卫英猛然惊醒,从床上弹跳下来:“公子,您饿了?我给您下面去?”
却听顾闻白沉声道:“马上到雷家去。”
卫英一时没有清醒,迷茫道:“不是明儿早上才去吗?”
“你觉着你睡了多久?”
“雷小哥走后,我有些困,便想小眯一会,再到灶房练切菜……”卫英茫然答道。
顾闻白脸一沉,他往桌上一看,上头果然摆着一壶茶。想来卫英给他熬了一壶茶的同时,也给自己弄了一壶。怪不得本应守着灵的雷春忽而跑到他家来,一番痛哭涕流还依依不舍的。小王八羔子,翅膀硬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茶有问题。”
卫英虽然鲁钝,但还算一个差强人意的护卫。脸色当下变了,揭开茶盖,细细闻了一下,羞愧道:“是极浓的安神茶。”
因是安神茶,又混在茶中,他们一时竟然被暗算了。卫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后知后觉:“是雷小哥?”
顾闻白脸色越发的暗沉,自顾自走了。
被自己的学生暗算,不管是什么原因,太伤心。
更何况,雷春是顾闻白第一个费了许多心血来栽培的学生。卫英还记得那年初见雷春时,十岁的雷春个子极矮,头发极黄,春日里穿一件明显是改过的厚袄子,额头上冒着汗,还时不时地流鼻涕。他佝偻着背,穿着露着脚丫的草鞋,大脚趾上还有几道被冻裂的口子。便是这样的形象,却是后来顾闻白觉得是最有灵气的学生。经过数年在书海中浸淫,雷春早就脱胎换骨,身子拔高,面如冠玉,还隐隐透露一股清贵的气质。卫英看着前面走得极快的顾闻白,心中暗暗思虑,要不要递个话给苏娘子,好让苏娘子安慰一下公子。
不过,这样栽面子的事儿,公子可能有些许介意罢。或许,嗯哼,可能苏娘子还会嘲笑公子。卫英想起公子坎坷的情路,决定一直闭嘴,将这件事带到棺材中。
不知后头侍卫暗搓搓心思的顾闻白,脚步飞快,踏雪无痕,转眼便到了雷春家院门前。之前来时,尽管雷家人少,但主动来帮忙的邻居还是有一些。天气虽冷,但门前还专门安排着知客,来人了便引着往灵堂去。如今却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只有白色的挽联孤独地糊在破败的土墙旁边,空气中也不再弥漫着浓郁的线香味道。
顾闻白脸色阴沉,门也不叩,长腿直接一曲,就跃过了一人高的土墙。
卫英气喘吁吁地跟着翻过墙去。公子动作太快,他差些跟不上。不过,翻墙之前,他偷偷看了一眼周遭,确定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几道同样破败的围墙。这么冷的天气,便是野狗也懒得出来觅食了。
卫英抬头,看时辰,似是一更天了。一般的人家,都应歇在被窝里了。
雷家暗无灯火,之前作灵堂的地方暗黑一片,只有几株线香在明明暗暗的亮。
没有人。死人也没有了。
但有人在灶房低声说话。
声音压得极低。
但空夜有耳。
顾闻白停住脚步,静静伫立在雪地中。卫英尽职尽责,警惕守在周遭。其实现在想想,后背一阵发寒,万一雷春是个白眼狼,想谋财害命,他们此刻便和雷春的爹,一起前往西方极乐世界。
“……你竟这般无用,竟被她说得无话可对。”是雷大姑娘。声音带着一丝凄然,又带着一丝责怪,还带着一丝哭腔。卫英又有些惊奇,此时的雷大姑娘,与平时来与他炊饭的,竟又不一样了。
顾闻白的脸还是阴沉得像现时的黑夜。
虽然雷春是他的爱徒,但他的长姐雷大姑娘,他着实没有放在心上。甚至乎,他都不晓得她的闺名。听卫英说雷大姑娘时常来帮他炊饭,他还误以为两人是有情意的。他的护卫要成亲,他自然不反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还打算赠予卫英一座小宅子让他好成家。
雷大姑娘一直模糊地存在在他的周遭,他甚至都不大记得她的长相。但爱徒雷春极俱灵气,那他的姐姐,应也不差。
但现时听来,雷大姑娘作为长姐,并没有好好地作榜样。
“她是个商户,平日里与人左右逢源,一张利嘴自是了得。我不过是好男不与女斗,今日在父亲灵前,让她几分而已。”雷春恼怒,他心中的确有几分比不上一个商户女的利嘴恼羞成怒。她是怎么说他的?什么肚子里不过吃了几两墨水,得了个秀才,竟然就高人一等了。高祖圣人本是贫农出身,最是讨厌书生吃了几两墨水,便自诩仙气飘飘,鄙视众生,自己却连一日两顿都无以为继。她虽是商户,但清清白白,靠着自己的双手赚钱,养活着好几个工人,该向朝廷纳的税赋一分不少。还有,便是她鞋袜铺子中的咏雪和阿元,都比他强得多。
她竟然拿没有读过书的咏雪以及读书没有什么天赋的阿元与他相比!雷春清贵的气质有些崩裂。更过份的是,本来倒向他的父老乡亲竟然齐齐点头。呵,以后待他做了官再找他们算账……
“她是商户,但是个外地来的小寡妇,根基不稳,刚来便与黄家树敌,被黄家指使了两个婆子去磨她,她这段日子定然是有些慌了。我原想着,你是有本事的,再烧上一把火,便彻底将她赶出去……”雷大姑娘说着,却是有些咬牙切齿了。
她一边折着纸钱,一边将一根柴塞进灶口去。灶口的火光还算明亮,就着火光,还可以省下一笔灯油钱。
虽然顾闻白给了五十两她办事,但她压根没打算都用在丧事上,她欢喜地将银两大部分藏着,打算以后用这笔钱买成珠花,当作顾闻白给她的定情信物。当然,这笔钱告诉雷春,便是已经用了。反正雷春自诩灵气极重,不屑于计算这些黄白之物。
雷春今晚劝她点灯无果,也干脆在灶口前取暖。他从府里回来,奔波数日,又忙着守灵出殡,已经觉得浑身都是灰,有损他的形象,急需洗漱。但长姐节约惯了,舍不得点油灯,又非要揪着他讲今日的事情,是以竟然折腾到这个时辰还不得歇。他早就又累又困,只想躺在床上歇着。
此时忽而听长姐说起黄家,他脑子忽而一激灵,糟了,他竟是将老师给忘了。
外头雪落无声。
顾闻白似一根青竹,挺拔于雪间。
忽而他长腿一动,忠心护卫卫英见状,却急得“哎”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