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叶庭生从沙发上转过身,微微仰了仰头,将进门的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面色镇定,目光明亮,可是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却无意识的握成了拳头。
他微微一笑,到底还年轻,还没能事事周全,在某些小细节中还能看到局促和慌乱。
“你也好,快来喝茶。”叶庭生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又转过身去,“阿姨准备做饭了,一会儿吃了饭再走。”
沈砚行站在门口,难得有些犹豫,他是第一次见叶庭生,这个传闻中极富传奇色彩的男人,一时间有些心里生怯。
“快坐。”叶佳妤从背后推着他坐下,冲着他安抚似的一笑。
叶庭生斟了茶,抬眼问叶佳妤:“阿渝,你行李收拾好了?”
叶佳妤摇摇头,正要解释,就听沈砚行抢着道:“不用收拾什么,带几套衣服就行了,反正离得近,还能常回来。”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老爷子年纪大了,叶锐渊兄弟俩常不在家,承欢膝下的只有叶佳妤一个,她突然不在家住了,对老人来讲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叶庭生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转脸看了他一下,尔后笑着点头道:“也行,这样也好。”
他的眉目舒展,沈砚行明白,他对这个建议很满意,心里不由得放松了些许,总归是没有在他面前出错。
叶庭生对沈砚行的了解很少,在见到他之前只知道是个文玩商人,出身很好,也很有学识,长得也不错——这全都是老爷子塞进他脑子里的印象。
“沈二啊,你现在是自己住?”叶庭生见沈砚行喝了茶,又主动往他杯子里添了水。
沈砚行欠了欠身以示谢意,然后应道:“是,就住在延和居,不过店里还有个伙计也是住在那里的。”
“伙计?”叶庭生一抬眉,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过来。
沈砚行忙解释道:“那是我多年前在外地带回来的人,他救过我,我也救过他,他已经无家可归了,就留了他在延和居。”
叶庭生哦了一声,对此表示没有异议,他年轻时也有很多这种来路的弟兄,男人有情义讲义气总好过过河拆桥。
沈砚行就这么提心吊胆的渡过了在叶家的这几个小时,终于在快要熬不住的时候将叶佳妤带出了家门。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阿渝啊……”
“怎么了?”叶佳妤扣好安全带,有些纳闷的看向他。
“我终于知道你见到我妈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紧张了。”他一面说,一面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
叶佳妤弯了弯腰凑过来,看见他有些疲惫的脸色,忍不住失笑,“这还是只有爸爸在,到时候大哥二哥甚至妈妈都在,你要怎么办?”
“……阿渝,你要支持我。”他伸手抱住叶佳妤的肩膀,用脸贴着她的脖子蹭来蹭去,仿佛在撒娇示好。
叶佳妤咯咯的笑,却不回答他,抬手摸摸他的短发,突然想起总是和她撒娇的旺财——原来真是物似主人形的。
他们从叶家到延和居的时候,莫桦已经下班回去了,半关着的门里有明亮的灯光流泻出来,只有穆牧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等他们,旺财趴在他身边,百无聊赖的甩着尾巴。
突然它就停止了动作,目不转睛的看着外面,片刻后站了起来,呜呜了两声就往外跑。
叶佳妤才下车,就见一个庞然大物向自己冲来,她完全来不及躲开,下一秒就觉得脸上湿漉漉的。
“旺财,下来!”沈砚行连忙过来拉开它,低声斥道,“谁让你跑出来的,万一吓到人怎么办。”
叶佳妤笑着弯下腰去揉它的大脑门,亲昵的和它碰碰鼻子,“旺财,你还记得我呀?”
旺财呜呜着扭来扭去,显然十分兴奋,它不停地围着叶佳妤转圈,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
穆牧站在门口,见到他们回来,抬手摸着后脑勺傻呵呵的笑,“佳妤回来了。”
叶佳妤眼睛一弯,“你吃饭没有?”
“吃了,和小莫一起吃的。”他依旧笑呵呵的,伸手拍了拍旺财的头,示意它安静些。
室内的陈设是叶佳妤熟悉的,她曾经多次坐在这里,和他们喝茶聊天喝酒吃肉,而此时,灯光温暖又寂静无声。
上了楼,沈砚行把她的衣服放进了他的房间,她直到临睡前去洗澡时才知道。
这个她曾经来过数次的起居之所此时让她有一种陌生感,不知是因为一个月没来过了,还是因为这次她的身份不同了。
“我、我不是住客房么?”她捏着衣襟小心的问道,目光里尽是无措。
沈砚行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头也不抬,漫不经心的语气里有一丝紧张,“……在酒店都不用,回家了为什么要分床。”
说得真有道理,叶佳妤一时间竟然无法反驳,只好丢下一句明天还要上班的话就躲进了房里。
她一下就发现床换了,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那张拔步床了,黛青色的纱帐用银质钩子挂着,好像是从黄昏跨进黑夜时的天色,顶灯的影子落在床脚边,又像是在光影里相互交缠的树影。
她连忙躲进了被子里,然后才左右打量着室内,床头柜边上的梳妆台,她记得从前没有的,不知它是不是刚刚被搬进来。
沈砚行进来时脚步很轻,她沉溺于自己的思绪,根本没有发现他。
直到旁边的位置往下一沉,她被惊了一下,转头有些紧张的看着他,“你、你……回来了?”
沈砚行伸手放下纱帐,床内的光线一下就暗了不少,他给自己盖好被子,侧身盯着叶佳妤看,也不说话。
叶佳妤见他不做声,渐渐觉得有些难熬,目光不知要往哪里放才好,正紧张着的时候,突然就被他扑在了床上,呀的惊叫出声。
“阿渝,我好高兴。”沈砚行把脸埋在她颈窝里,低声的笑出声来,他压抑的声音,昭示着他压抑的欣喜。
叶佳妤伸手捧起他的头来,只见他目光里不加掩饰的喜悦,心里一动,仰着头就亲了上去。
沈砚行愣了愣,然后抢过了主动权,用力吮吸着她的唇舌,直到她胸腔里的空气被他掠夺一空。
叶佳妤在他怀里软了手脚,双手放在他的背上,不自觉的摸来摸去,她听见他低沉的喘息声,手心里渐渐出了汗,有些凉,又很烫。
但这一晚最多也就这样了,她还没有真的做好准备,沈砚行更不愿意勉强她,于他而言,她能睡在自己的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天光渐渐大亮,黛青色纱帐里有暗香随呼吸起伏,沈砚行小心的拉开叶佳妤放在他腰上的手,精神抖擞的起床。
旺财站在楼梯口迎接他,他伸手摸摸它的脖子,然后往外走,正窃窃私语的莫桦和穆牧一见他就停了下来。
“大早上在聊什么呢?”沈砚行挑挑眉,望着俩人似笑非笑。
他们还没回答他,他就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从旁边传来:“沈学长早上好,我来找你啦。”
第84章
沈砚行早起,心情愉悦, 大约是因为昨晚怀里有人睡得踏实的缘故。
也是有了叶佳妤以后, 他才知道, 原来抱着睡会这么舒服, 是有点热, 但心里却很满足。
时间还早, 不过早上八点过一刻, 虽然叶佳妤历来早饭都是在工作室解决的, 但他看看时间,也应当要叫她起来了。
可是他突然就被叫住, 好奇的往声源处看,愣了一下, 才想起昨天吴沁怡给自己打过电话。
他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目光从吴沁怡身上滑到她带来的另一个人那里, 那是个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 保养得很好, 高鼻深目,但又有点外国人的特征,想来大约是个混血儿。
她面前有一个靛蓝色的盒子,沈砚行目光微闪,“沁怡?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啊?哦……有事要找你, 所以就……”吴沁怡捏着手指, 说着说着脸就红了。
莫桦看着她似是明白了什么, 不由得吃了一惊, 忙调转目光去看沈砚行,见他一副不明所以的神色,一时间竟不知道要不要出声才好。
“什么事这么急?”沈砚行有些惊讶,但这毕竟是自己学妹,往日也相处得不错,于是他顿了顿,又问了句,“吃早饭了么?”
“吃、吃了……多谢学长。”吴沁怡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模样,脸又红了一些。
但沈砚行依旧没发觉她的激动,点点头道:“那就坐罢,跟我讲讲是什么事。”
提起正事,吴沁怡见到沈砚行的激动劲终于收了收,她重新在桌前坐下,然后看着沈砚行煮水泡茶的姿势。
她的目光专注,又不加掩饰,沈砚行却置若罔闻,直到听见她说:“这位是傅虹影女士,是我们公司的客户,她有一件瓷器想请学长你帮忙看看。”
沈砚行终于抬起头来了,目光在靛青色盒子上停顿了一下,然后看向那陌生女人,“傅女士,我们是不是见过?”
“沈先生真会开玩笑,我今年刚从英国回来,我们之前……应当没有见过才对。”对方笑了笑,然后耸耸肩。
这是沈砚行第一次听到她说话,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傅女士以前生活在英国?”
“十五岁以前生活在香港,之后一直在英国。”傅虹影点点头,做着自我介绍,“我的爸爸是英国人,妈妈是香港人。”
沈砚行点点头,附和了一句,“傅女士的国语讲得很好。”
她并没有在国内的生活经历,但普通话却说得很好,这让沈砚行觉得有些惊讶。
傅虹影笑了起来,“我很喜欢传统文化,所以认真学过。”
“……是么,那真不错。”沈砚行眼睛眯了眯,认真看了她一下,这才淡淡的回了句。
她说的不是实话,起码不全是,不知为什么,沈砚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来,大约是在她的眼底没有看到什么喜爱之情罢。
沈砚行笑笑,替两位女士斟茶,他察觉到了这个叫傅虹影的女人身上若有若无的警惕,这种气息很微弱,如果不是他足够敏感,并不一定能感觉到。
但对方为什么会这样,他并不想去深究,于是他笑了笑,问道:“傅女士带来让我看的是什么?”
“是一件宋代景德镇窑影青印莲花纹盏。”傅虹影一面打开盒子,一面解释它的来历,“是上个月我在春拍上拍的,想请沈先生再给看看,您知道,拍卖会也不保真的。”
沈砚行闻言看向盒子里的东西,刻了莲瓣纹的茶盏白中泛青,颜色比纯白更加诱人,这是被称作“色白花青”的影青瓷,是北宋中期景德镇独创的一种瓷器,采用覆烧工艺,成品釉色青白淡雅,釉面明澈丽洁,胎质坚致腻白,色泽温润如玉。
有经验的鉴定师如沈砚行他们,只要一上手就能给瓷器断代,他很快就判断出这叫瓷器是真品。
他拿了一支小小的手电,由里向外照射茶盏,能看到通透的光亮,透过光几可看见瓷骨,让人煞是惊艳,他再轻轻叩了叩盏壁,声音清脆,发现它在漫长的时间里没有破损修补过的痕迹。
“这是北宋的,你们看它的胎体,很薄的,景德镇窑出的青白瓷就是这样,我们也叫影青瓷,摸起来像玉一样,非常细腻。”沈砚行托举着手里的茶盏,让吴沁怡和傅虹影观赏。
色调雅致大方的青白瓷釉里藏花,若明若暗,给人以无穷韵味,沈砚行小心的把它放回盒子里,“保存得很好,宋代瓷器现在越来越受到关注,以后还有升值空间。”
“真的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傅虹影拍拍胸口,脸上露出了笑意来,好像真的在为沈砚行的话感到高兴。
沈砚行只是笑了笑,还没说什么,就听吴沁怡问他:“学长,今年的春拍你去了么?”
“没怎么去。”沈砚行想了想时间,发觉过去的一个多月,他不是去了寿县,就是进了剧组,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收获,但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的。
吴沁怡闻言哦了一声,然后道:“我听说今年在港岛的春拍,出现了一件汝窑的瓷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沈砚行眉头一皱,“那件北宋汝窑天青釉葵瓣洗?”
吴沁怡连连点头,沈砚行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那件东西……可能是假的。”
他说完后又刻意看了一眼傅虹影,见她眼底似乎有懊恼一闪而过,心里的惊讶之感更加浓烈了。
“学长你怎么知道,那……买了它的人是谁?他岂不是亏大发了,两亿呢!”吴沁怡愣了愣,随即追问道。
沈砚行点点头,“不知道是谁,电话竞价的,至于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讲的。”
他的回答半真半假,这件汝窑的天青釉葵瓣洗在春拍时曾经引起了一阵轰动,但普通人只知拍出了天价,却不知这件拍品其实已经不是原来那件了。
传说早在很多年前,克拉克家族拥有的这件宝物就已经失窃,世人所知的是件赝品,这个传言在收藏行业内时有流传,因此沈砚行才猜测拍卖会上的就是那件赝品。
至于真品在哪里,没有知道,有的只是流传于江湖的各种传说,有人说它流落在日本,也有人说它已经秘密回流国内,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沈砚行不知道那个买家是谁,听闻它在春拍出现时只是觉得惊讶,现在倒有了些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