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二 · 1
发生蛇蛋事件之后大约十天,又发生了一件不祥的事,越发使母亲悲伤,也愈加摧折了她的寿命。
我差点儿引起了一场火灾。
我竟会引起火灾——我生命中会发生如此可怕的事情,这是我从小到大连做梦都未想到过的。
对火烛疏忽大意就会引发火灾,我居然连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都忽视了,难道我是那种不识人间烟火的所谓“白痴公主”吗?
半夜里,我爬起来上洗手间,走到玄关隔扇屏风旁边时,发现浴室那边很亮堂。不经意地朝那边看了一眼,只见浴室的玻璃窗通红通红的,还听到噼噼啪啪的响声。我赶忙小跑着奔过去打开浴室的便门,赤脚走到外面一看,原来是堆在洗澡炉子旁的柴堆正在燃烧,升腾起猛烈的火势。
我立刻跑到与庭院连着的下面一户农家,拼命敲门,连声叫喊:
“中井先生!请快起来,失火啦!”
中井先生好像睡着了,不过他还是应声答道:“好的,我马上就过去!”
我一个劲地央求着:“请您帮帮忙!快点!请帮帮忙!”
正喊着,中井先生穿着睡觉的浴衣就从家里飞奔出来了。
两个人跑到失火的地方,用水桶从庭院池中取了水朝火泼去。这时,我听到起居室走廊那边传来母亲的惊叫声。我丢下水桶,从庭院跑到走廊上,抱住了眼看要倒下的母亲,对她说道:“妈妈,不用担心,不要紧的,您回去休息吧!”我扶她上床躺下,再跑回失火的地方。这回我取澡盆里的水递给中井先生,中井先生接过去往柴堆里泼,但火势太猛,两人无论如何也扑灭不了火。
💦梦|阮|读|书
“着火啦!着火啦!别墅着火了!”
从下面传来一阵喊叫声,很快就有四五个村民推倒篱笆跳了进来,他们用水桶从篱笆下方的水渠中取水,然后像接力赛跑一样传递上来,两三分钟就把火浇灭了。再晚一点,火势就要蔓延到浴室的屋脊了。
刚刚安下心来心想还好,蓦地我想到了失火的原因,不由得吓了一跳。说真的,我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这场火是因我傍晚时将烧剩的柴火从洗澡炉子里抽出来,以为火苗已经熄灭了,于是将它放在柴堆旁而引起的。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差点哭了出来。正在这时候,我听见前面西山先生家的媳妇在篱笆外大声说着:浴室烧光啦,是洗澡炉子不小心引起的。
村长藤田先生、巡警二宫先生和警防团团长大内先生等人都来了。藤田先生像平常一样面带笑容,和气地问道:
“吓坏了吧,怎么回事啊?”
“都是我不好。我把柴火放在……我以为火苗熄灭了……”
刚刚说上两句,忽然觉得此时的自己凄惶不已,眼泪便一下子流出来,于是低下头什么也说不下去了。一瞬间我还以为会被警察带走,成为罪犯了。想到这里,我对自己只穿睡衣、光着脚的惊慌失措样子感到十分害臊,痛切地觉得自己落魄倒霉到了极点。
“明白了。你母亲怎么样?”藤田先生用安慰的口气柔缓地问道。
“我让她在屋子里休息。她吓坏了……”
“不过,”年轻的二宫先生也安慰我说,“幸亏火没烧到房子,还算好啊。”
这时候,与庭院相连的隔壁家的中井先生回去换好衣服又跑来了:“什么呀,只是柴火着了一点点火嘛,连小火灾都算不上!”他气喘吁吁地替我的愚蠢行为辩护着。
“是吗?我已经清楚了。”
村长藤田先生也连连点着头,随后同二宫巡警小声地商量起什么来,隔了片刻回头说道:
“那么我们就回去啦。请代我们向你母亲问好!”
说罢,村长转身就跟警防团长大内先生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只有二宫先生留下来,他走到我跟前,用几乎像呼吸似的压得极低的声音对我说:“那个……今天晚上的事我就不呈报了。”
二宫先生走了之后,中井先生用紧张的声调问道:“二宫先生怎么说?”他显得非常担心。
“他说不呈报了。”我回答说。
篱笆附近还集聚着几位邻居,他们好像也听到了我的回答:“噢,这就好啦!这就好啦!”说着慢慢散开回家去了。
“你也回去休息吧。”中井先生向我叮嘱一声后,也告辞回家了。我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着过火的柴堆旁,泪汪汪地仰望天空,这才意识到天已快亮了。
我走进浴室,洗了把脸,又把手和脚洗了洗,可总有点害怕跟母亲照面,于是在浴室旁的小间里梳理头发,磨蹭了半天,然后走进厨房,去整理那些用不着整理的碗筷什么的,一直弄到天大亮。
天亮后,我蹑手蹑脚来到母亲房间一看,她早已换好衣裳,精疲力竭地坐在中式起居室的椅子上,见到我,朝我微微一笑,面色苍白得让人吃惊。
然而我笑不起来,只是默默地站在母亲椅子背后。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开口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嘛,柴火本来就是用来烧的呀。”
我忽然觉得心情快活起来,嘻嘻地笑了。“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在银网子里”,我想起《圣经》上这句箴言,不由得由衷感谢上帝,因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位贤淑慈祥的母亲是何等幸福啊。昨夜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不开而闷闷不乐。想到这里,我透过玻璃窗凭眺起伊豆清晨的大海,站在母亲背后久久不忍离去,渐渐地,我的呼吸与母亲那平静的呼吸完全合契为一了。
简单地吃过早饭,我开始收拾着过火的柴堆。村里唯一的旅店的女掌柜阿咲推开庭院的栅栏门急步走来,一面走一面急切地问:“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我刚刚才听说。哎呀,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嘛?”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还闪着泪花。
“真对不起!”我低声道歉。
“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小姐,重要的是警察那边怎么样?”
“说是不要紧。”
“啊,那太好啦!”她脸上露出由衷的喜色。
我同阿咲商量以什么方式向村里人表示感谢和致歉,阿咲说还是送钱好,并且告诉我该上哪些人家去送钱道歉。
“要是小姐不愿意一个人跑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一个人去比较好吧?”
“你自己一个人行吗?如果行当然是一个人去好喽。”
“那我还是一个人去吧。”
然后,阿咲又帮着我收拾了一下被火烧过的地方。
收拾完,我向母亲要了钱,用美浓纸包一些小封包,每包放一张百元纸币,封包上写上“歉忱”两个字。
首先去了村公所。村长藤田先生不在,我将纸包交给接待我的姑娘,同时向她道歉:“昨天晚上我真是闯了祸了,今后我一定会注意的,还请你们多多原谅!请代我向村长先生致歉。”
随后去警防团团长大内先生的家,大内先生亲自迎到门口,他望着我一声不响,难过地微笑着。不知怎么的,我突然间几乎哭出来。
“昨晚实在对不起!”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然后急忙告辞。一路上泪水忍不住流下来,弄得脸都花了,只好回家到盥洗室先洗把脸,再重新化妆。正在玄关穿鞋想出门的时候,母亲从房间里出来问我:“你还得去跑吗?”
“是啊,才刚开了个头呢!”我头也不抬回答道。
“辛苦你啦!”母亲恳切地说。
受到母爱的鼓舞,这回我没有哭,挨家挨户该跑的都跑遍了。
到了区长家,区长不在,出来的是他儿媳妇,一见到我对方反而眼睛里噙满了泪。而在巡警家,二宫先生一个劲地宽慰我“还好啦还好啦”,他们待我都很和善。接着又挨家走访另外几户邻居,得到的同样是大家的同情和安慰。唯独有一个人将我叱责了一通,就是对面西山先生家的儿媳妇——说是儿媳妇,实际上已是四十左右的大婶了。
“以后可得小心点儿啦!我不管你们是皇族还是什么族的,但你们那种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生活方式,我看着早就替你们提心吊胆了,就像两个小孩子在一起过日子,之前没发生火灾倒叫人不可思议呢。真的,以后可得多留加小心啊!就说昨晚,要是风再大一点,这村子整个都要烧掉啦!”
发生火情时,坡下的中井先生特地跑到村长先生和二宫巡警面前替我讲好话,说连小火灾都算不上,而正是这位西山先生的儿媳妇却在篱笆外边大声说:浴室烧光啦,是洗澡炉子不小心引起的。但是,我觉得西山先生儿媳的责备倒是实情,事情的确如此,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记恨西山先生的儿媳妇。虽然母亲也说过柴火本来就是用来烧的,以此来宽慰我,可当时如果风大的话,说不定真像西山先生的儿媳妇所说的,整个村子都要烧毁了。倘使那样,即使我以死来致歉也来不及了。我一死,母亲大概也活不下去,并且无异于玷污了已故父亲的名声。虽说现在已经不时兴什么皇族啦华族什么的,但既然注定要衰亡,那就索性痛痛快快、衰亡得壮烈华丽些吧。但假使因为酿成火灾谢罪而死,这种悲惨的死法真的让人死不瞑目啊。无论如何,从今往后我必须振作起来,好好地过日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