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话有道理
造极峰在滇中哀牢山。
这一带四季如春,周围城镇原本繁华富饶.,然因近日侠道盟大举进攻造极峰的关系,侠道盟只怕双方的交战会误伤了百姓,特别派人告诉城中百姓尽量闭门不出。方灵轻下了山,见不到自己从前最爱的路边食摊,反而见到了地上数具尸体。
看尸体服饰,既有造极峰的子弟,亦有侠道联合盟的成员。
彼时,侠道盟六大帮派的高手其实还有部分尚在赶路途中,未及到达此地,是以双方的交战也还未到最激烈的时候,但死人仍是无可避免。
方灵轻肚子空空,又不愿回家,返回树林闲逛之际忽听见流水潺潺,她循声而去,见是一条清澈小河,当下挽起裤脚,下河捕了条鱼,旋即再在河边用火石点起火堆,准备烤鱼来吃。烟雾阵阵,飘散于林中,她正疑惑这烤鱼怎么没有自己以前吃的烤鱼香,忽听身后传来一个似乎实在忍不住惊讶的声音:
“小姑娘,你烤鱼都不去鱼鳞的吗?”
方灵轻顿时回首。
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俊朗青年,背负长剑,正站在她身后,瞧了瞧她,又瞧了瞧她身旁火堆里正烤着的鱼。眼眸里有止不住的笑意。
要知方灵轻年纪虽幼,但从小都由父亲教授她上乘武功,她天资又聪慧,学什么武功都能学得极快极好,不是武林高手的脚步声绝对瞒不过她的耳朵。她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这名白衣青年,旋而侧着头想了想,轻声道:“去鱼鳞?
平时吃的鱼确是不见鱼鳞的。
她遂问对面青年:“你会烤鱼吗?”
那青年点头道:“当然会。”
方灵轻从腰间佩囊里一枚金叶子,扔到了青年的手里,道:“那你帮我再烤一条。”
那青年闻言一乐,低头看了看手中金叶子,确是纯金不假,笑道:“我是会烤鱼,但烤得并不怎么样,你给我这么多钱,那是你亏了。你想吃鱼,为什么不回家吃呢?”
方灵轻道:“没关系,你随便烤,烤得不好,我也不会怪你。”这番话她虽说得十分和颜悦色,但话中语气却更像是上位者才有的宽容,又道:“我才离家出走没多久,怎么能够现在就回去?”
那男子“哦”了一声,笑了一笑,走到河边,闭上眼睛,耳朵动了动,瞬息间背后长剑出鞘,他一剑倏地刺中河中一条青鱼!
又拿出腰间一把匕首,他开始青鱼去鳞去内脏。
方灵轻见他还真专心致志地烤起鱼来,不禁有些疑惑。
尽管这离家出走是她生平第一次,但从前她偶尔也会在禀明父母之后,独自下山玩耍,总有一些寻常百姓见她年纪幼小,身边竟无长辈陪伴,疑心她是与家人走散,有的要送她回家,有的甚至还要帮她报官。怎么此人明明已知道自己是离家出走,还什么也不说?
方灵轻不由得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离家出走?”
那青年道:“有什么好问的?我以前也经常离家出走,最讨厌有人问我这种问题。”
方灵轻噗嗤一声笑了:“可是我好奇啊,不管你讨不讨厌,我要问,你以前干嘛要离家出走呢?”
——跟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一样吗?
那青年笑道:“别人问我这种问题,我是讨厌。但我们既然都离家出走过,那也算是同道中人,所以我可以回答你:我是不喜欢我家里的气氛,就常常出走咯。”
方灵轻听到青年的那句“同道中人”,思索片刻,较为赞同,因此若是对着别的陌生人绝不会说出的话,她倒是愿意对青年说:“你家里的气氛不好?难道你爹娘也会争吵吗?”
那青年道:“哦,原来你是因为令尊令堂吵架,才跑出来的。”
方灵轻沉默。
青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世间大多数夫妻总会偶尔吵一吵,不过床头吵架床尾和嘛——哎,你还小,不懂这个。总之他们吵完和好,那就没事了,你为此而离家出走,倒不值当。”他说着将手中的鱼在方灵轻面前晃了晃,又笑道:“在外面,想吃烤鱼都这么麻烦,是不是?”
方灵轻没再在意那条鱼,闻言垂下眉眼,望着面对火堆的火光,喃喃道;“可是你不知道的……我爹娘以前也经常吵架,最近吵得尤其凶。我烦死了,这才不想再在家里待着。”
青年道:“经常吵?那是不行。吵成这样,日子都没法过了,还不如早些分开。”
方灵轻腾得一下站起来,盯着青年,面显怒色,叱道:“你说什么?”
青年对她的愤怒视而不见,继续自顾自地烤鱼,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人与人都是因缘而相遇,因爱而结合,如果彼此之间已没了爱,还要勉强在一起,双方都痛苦,又是何必?”
方灵轻皱紧双眉道:“谁说我爹娘没爱了?我爹很爱我娘的,我娘也很爱我爹。只是……只是……”
只是他们在一起,确实双方都痛苦万分。方灵轻自幼同他们一块生活,见他们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如何感受不到这点?她又坐下了地,抱着膝,扁了扁嘴道:“或许你说得对。”
青年见适才还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这会儿这副难过的模样,也心有不忍,叹道:“那你回家之后不如和他们好好谈一谈,这样跑出来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早些回去吧,现在是非常时期,造极峰的孩子还在山下乱逛,若是被侠道盟的人发现——”
话未说完,光影蓦地在眼前一闪!
仿佛蝴蝶翩翩一飞。
眨眼间,却原来是方灵轻袖中突现一把匕首,刀刃抵在了青年的脖颈上。她顿时冷了眉眼,也冷了语音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造极峰的人?”
如果不是她的声音还稍显稚嫩,这番气势是相当足。
然而此言一出,青年还没来得及答话,只见青年的袖子突然冒出一条小青蛇,作势欲要朝着方灵轻扑去!方灵轻见状双眸一亮,握着匕首的右手纹丝不动,身体稍微偏了偏,左手在空中一转,手势优美繁复,连人恐怕也看不太清,何况一条蛇。
她的左手已抓住了蛇的七寸。
然后,她笑了。
看着这条小青蛇笑了。
“这是你的蛇啊?好可爱。”她的第一句话是在询问青年,后面的话却是看着小蛇在说,“对不起啊,我怕你咬我才抓住你的。但你放心吧,我不会伤你的,待会儿就放了你好不好?”
霍地眼神一变,她冷冰冰看向青年,道:“你是什么人?”
青年也笑出了声。
方灵轻道:“你到底说不说?”
青年立刻道:“好,我说我说。我们最近和你们交战,怕殃及池鱼,所以派了些人保护附近城中百姓,寻常人家的孩子在近日是不可能离开自己家的。况且你的脚步轻盈,一看就练过轻功,当然十有八九是造极峰的人。”
方灵轻道:“我们你们?你就是侠道盟的人?”
青年道:“是。”
方灵轻奇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杀我,还要让我回家?”
青年道:“你才多大,有十岁了吗?怎么可能跟造极峰里其他人一样做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我真没想到,你武功竟然这般不错,倒是我失算了,你不会真要杀我吧?”
方灵轻听罢又笑,是颇得意的笑:“知道你小瞧人了吧?说,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不说实话我就立刻杀了你。”
青年无所谓地道:“这么小,就这么凶?那么,请动手吧!”
方灵轻不豫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怕?”握着匕首的刀紧了紧,与青年僵持片刻,突然间她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你是侠道盟派来想偷偷上山,查探我们消息的,对不对?我不吃你烤的鱼了,你现在就回去吧!”
青年道:“怎么?你不杀我?”
方灵轻道:“我答应过我娘,不可以杀你们的人。”顿了顿又道:“况且,你这人好像还挺不错的,我也不想杀你。”
放下匕首,但她没有放下左手抓住的蛇,轻轻抚摸了一下小蛇绯红色的尾部。
青年则在听见她这句话时,眉间浮现出疑惑:“你娘不准你杀我们?”略一思索,倏地恍然大悟:“你刚刚说令尊令堂常常争吵,最近吵得尤其厉害,是因为这件事在吵吗?令堂不是造极峰的人?”
方灵轻继续轻轻抚摸蛇头,不再言语。
青年遂继续问:“那你如此听令堂的话,看来令尊令堂之间的争执,你是觉得令堂说得有道理,所以站在她那一边咯?”
方灵轻依然沉默,隔了有片刻,这才摇摇头道:“我没觉得我娘的话有道理,但她是我娘啊,我怎么能不听她的话?”
青年道:“那你是觉得令尊的话有道理?”
方灵轻蹙着眉细想了半晌,仍然摇首道:“他的话……好像也不是全有道理?”
青年道:“哦?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选择听自己的话?”
方灵轻一怔,显然没明白青年的意思。
青年骤然又笑。
这一次的笑是大笑。
方灵轻不悦道:“你笑什么啊?”
青年笑道:“我想起了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你们乍一看本来差别甚大,可现在我倒觉得你们倒还有些相似之处。”停顿微时,旋即正色道:“我家有很多长辈和兄弟姐妹,他们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我都很不认同。所以我才常常离家,想独自到江湖上走走看看,寻找我心中某些疑问的答案。你如果觉得令尊令堂的话都没有道理,那为何不也认真想想究竟什么才是对的?”
方灵轻听罢注视他半晌,也不知是否真在思考,遽然哼了哼道:“花言巧语!但我才不听你这些呢,我也不要想那么多,我爹娘对我那么好,我听他们的话本来就是应该的。你不许再挑拨我和我爹娘的关系。不然就算我不能杀你,我也会想其他办法对付你。”
青年叹息一声,骤然话锋一转,道:“你很喜欢这蛇?”
方灵轻有点舍不得把小青蛇还给他,道:“它好漂亮啊。”
且似乎比普通的蛇更有灵性。就这么一会儿,它察觉出方灵轻对它的善意,已温顺了许多。
青年道:“这不是我的蛇,你喜欢就养着吧。它有一个喜欢自己的主人比较好。”
话落一转身,蓦地掠在空中,身与风俱行,几乎瞬间就不见踪影。
而林中传来他的声音,听来甚是遥远。
“希望你以后看见这条蛇的时候,能偶尔想想我的话就行。”
——好厉害的内力和轻功!
方灵轻望着前方空中片片落叶,听着这阵如风如浪的悠然语音,心下大奇:此人的武功比自己强得多,刚才绝不可能那般轻易就被自己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