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逃避
佟婉听了穗岁的话,坐在炕沿,陷入了沉思。
佟婉回想着过去,心情低落,语气沉重:“他从小都很听话,没有让我们多费心过。那时他知道家里没有钱,从来不会开口像我们讨要什么东西。如果硬要说什么什么事的话……他生病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都不太开心,那个时候他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上学堂,我和他爹当时咬着牙供他念书,想让他有出息。但是那几年家里收成不好,我和他爹在外面做生意没有赚到钱还赔了不少。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实在是供不起他了,只能让他回家帮着我们做些事,贴补家用。他知道以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央着我给他买一个香囊。我们家那时吃饭都成问题,哪里买得起那些东西。后来他央着我给他买一块胰子,我也没有买。他每天都闷闷不乐,早出晚归的,那天他爹在外面和人起了争执,回到家正在气头上,正巧遇见他从外面回来,就说了他两句。我们都没注意,那个时候他身体不舒服,许是身子难受,他心情也差,和他爹顶撞了两句就准备回房。结果他爹上了火气,打了他两巴掌,他便厥了过去,那以后,这孩子便变成了这样。”
佟婉说完伏在炕上小桌上,已是泣不成声。穗岁轻轻抚摸着佟婉的背,和谢时韫无声对视。
夜里,穗岁和谢时韫凑在一处,穗岁晃荡着腿,脑袋轻晃,嘴里念念有词。
谢时韫坐在她对面,又在转着那枚绿珠。只眼神空洞,明显是在走神。
穗岁没有头绪,瞧着谢时韫,无奈地问:“大师,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谢时韫被她轻唤,渐渐回过神,摇头道:“其实他对于不让他上学堂,其实心里应该已经早有准备,他许是不悦可是他很懂事,他应该不会为了这件事而磋磨自己。”
穗岁手指敲着脑袋,烦躁的在屋子里乱转,直到目光扫过墙角放着的铜盆,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是香囊!”穗岁猛的一拍脑门,大声说。吓的谢时韫手里的珠子都掉了下去。谢时韫淡淡地睨了她一眼,穗岁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谢时韫“嗯”了一声,捡起珠子,抚去上面的灰尘揣进衣袖里。饶有兴致地问:“你是说王灿想要香囊的事?”
穗岁点头,跑到谢时韫跟前说:“大师,你想,王灿一直都知道他们家没有钱,香囊对于普通人家其实根本不是必用之物,街上买的那些锦绣香囊,甚至称得上奢侈,王灿明知道家里没钱,却仍然提出了这样的请求。在被拒绝之后,退而求其次改为想要一块胰子,他……”
谢时韫低头轻笑,穗岁不解地看着他,拧着两条小眉毛问:“大师,你笑什么?”
谢时韫叹道:“这么多年,他的父母一直生活在自责之中,自责家里贫穷没钱为他治病,可是却没有发现他其实并没有病。他疯可是没有人去问问他为什么疯。”
谢时韫是个很冰冷的人,他以前行事从不思考他人感受,他人都说他暴戾,冷酷,谢时韫一直以来也觉得自己就是如此。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真的好可怜王灿,不能说可怜,可是谢时韫是真的感受到那种绝望。
日日夜夜被锁在黑暗的牛棚之中,人人避之不及,没有任何可以消遣的东西,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没病也会被关出病来吧。
穗岁听了谢时韫的话,手指在衣袖下掐住。她决定明天还是要去亲口问问王灿。
次日,穗岁和谢时韫在经过佟婉的同意后,再次进入了牛棚。王灿在牛棚的门被打开后,抬头看了看穗岁二人,又看了看佟婉,默不作声的又把头低了下去。
穗岁蹲了下来,仍然与王灿的视线保持齐平,轻声说:“王灿其实你都明白的对不对?昨天我为你诊过脉了,你的身体很健康,你没有病。”
王灿的耳朵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望向穗岁的眼睛。穗岁的眼睛清澈明亮,一眼就能看透,她没有恶意。
王灿嘴唇翕动,颤抖半晌,声音沙哑如年久失修的二胡,发出干涩刺耳的声音:“真的吗?”
穗岁点点头,眼睛里写满了真诚:“真的。不过,你的病是心病,你的失控源于你的内心。你可不可以和我说说你每次发病之前,都有什么样的症状,或者你发病时的感受。”
王灿凝视着穗岁的面庞,穗岁的嗓音柔和,他已经许久未曾听过这样的声音了,许久……
他的头又开始疼,眼前穗岁的脸慢慢滴地变得模糊,耳边也有嘈杂的声音围绕着他,他再次捂住了头。穗岁拍了拍谢时韫的腿,谢时韫几步走上前,趁着王灿还没有失控,按住了他。
穗岁今日带了针,她对着王灿的穴位扎了下去,王灿的身体渐渐放松,呼吸也从急促逐渐放缓,眼神渐渐清明。
清醒过来的王灿别过了脸,故作镇定地说:“你们出去吧。”
穗岁没有动,仍旧蹲在地上,她担心地看着王灿说:“王灿,你没有病,你只是自己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你把你自己陷入黑暗之中,用这种疯狂让自己逃避现实。你真的愿意也甘心永远住在黑暗的牛棚里吗?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穗岁拉开房门,指着外面说:“你看今天的阳光多好,天有多蓝,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在阳光下说话,而是一定要让这条铁链束缚住你呢?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烦恼,我们可以帮你的,真的。你很好,你和我们都一样。”
听到穗岁说“你和我们都一样”,王灿灰白麻木的脸上才有了一丝波动。他低着头看向墙角低声说:“不一样。”
谢时韫冷声道:“哪里不一样,我们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我们都有两只手两只脚,哪里不一样?”
王灿闭了闭眼睛,他看向门外的佟婉,眼神冰凉:“哪里一样呢?”
穗岁又往前挪了挪,更靠近了王灿,谢时韫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她身前。
“和我们说一说,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不是吗?上天叫我们来这个世界走一遭,不是让你困在这个小小的牛棚里的,即便是命运,依靠努力未必不能扭转,何况你怎么就知道你的命运就一定是如此呢?”
王灿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穗岁继续说道:“你之前是不是想要一个香囊?”
王灿腾地一下站起来,神色愤怒:“你怎么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他冲向门口对着佟婉喊到:“你为什么要告诉她,为什么!”
即便谢时韫伸手挡着,穗岁还是被王灿猛然的动作撞了一下,穗岁大声叫住他:“王灿!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好好说呢?一味的逃避只会让你陷入越来越黑暗的生活。你不挣扎出泥淖,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宽阔和明亮?”
王灿坐在牛棚门口的地上,一半身子在屋里,一半在屋外,一半处于黑暗,一半浸入阳光。
他双手拽着头发,声音喑哑,每说一句都要停顿半晌,才能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说出下面的话。
“我真的没有病吗?我有的!那个香囊是我想要的吗?小时候我听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家里没有钱,你要好好学习啊。家中无钱,没有银子给我买别人都有的花灯和糕点。家中无钱,好的东西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阿娘,我真的不满足吗?那些花灯、糕点我从未开口要过。我学习刻苦,家里的活我也帮忙做,我真的不知足吗?无论我如何做,我每天在家里听到的最多的仍然是,咱们家没有钱,没有钱。你们把你们以为的最好的东西都给我,然后对我说没有钱,我一定要努力,我真的很累,阿娘。我的衣裳小了许多,我没有说过,自己改了改穿去学堂,被他们嘲笑,他们故意将我的书扔在地上,让我去拾,裤子受力崩开,所有人都围着我疯狂大笑。我回到家你见了我的裤子,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去哪里疯了,家里的钱都供你念书了,衣服你还不省着些穿,弄的这么破。那天的我恨不得我从来都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可我不怪任何人,我知道穷和富都是身外之物,我对这些并不在意。可是你知道,那种被所有人指指点点,戳着脊梁骨说我像乞丐的感觉吗?在学堂里没有人愿意挨着我坐,因为他们说我的身上有味道,我知道他们是在嘲笑我家里穷,他们只是说我的身上有穷酸味,只是说的人越来越多,别人看我的眼光也越来越怪异,渐渐的我开始觉得我的身上有味道,这种味道也越来越重,越来越浓。我在家里挺烦的是没钱,没钱,没钱。在外面听到的是乞丐,可怜,穷酸,臭……我的耳朵里声音越来越嘈杂,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每每想到这些我都感到无比的自卑……再后来我在学堂遇见了容盈。她长得很漂亮,家境也好,人也温柔。”
王灿偏头看了看穗岁,自嘲地笑了笑:“你和她很像,她是第一个不嫌弃我,会与我讲话,会关心我的人,你是第二个。她身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我对她的感情,从那以后我在学堂的处境越来越糟糕。可容盈还是会同我说话,和我探讨文章。其实日子如果一直这样过下去,我觉得也不是不行。后来我知道家里以后不让我去上学了的时候,我心里虽然遗憾,但我其实还蛮高兴的,这样我就不用忍受别人的眼光了。可就在学堂的课还剩下最后几天的时候,容盈的那个表哥派人在我的身上泼了污物,我没有衣服换,只能穿着那身衣服,所有人都皱着眉厌恶地看着我,她也离我远远的,皱着眉捏着鼻子,像是见到了什么怪物。我挨到了下学回了家,迎接我的又是一通怒骂。从那以后我开始觉得我身上的臭味更浓,我时时刻刻都能闻到,熏得我想吐。一想到那些人的眼神,我心里便无比的暴躁,崩溃,我痛恨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于是我想要一个香囊,阿娘,其实你哪怕用一块破布包些艾草进去也好呢,可你没有。我没办法,我说那就买块香胰吧,你骂我不知好歹。我早出晚归,因为我去了渡口,帮人扛货物,我一旦闻到了身上的味道,就去江中洗一洗。可是那是正是深秋,江水很冷,可我不洗我就会一直闻到那股臭味。我在江边洗冷水,扛麻袋再出汗,循环往复,便得了风寒。我没有和你们说,因为我知道家中没钱,小小的风寒我也能扛的过去。可是压垮我的不是风寒,而是那天他打我的巴掌,是我耳边不断的谩骂和指责,是所有人对我嫌弃厌恶的目光。那天我晕了以后,再次醒来我只要听到让我讨厌的话,看到让我不舒服的事情,我便开始丧失理智,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只知道那一刻我得到了释放,我再也不用忍耐,也不用悲伤。”
谢时韫闭了闭眼,喉间轻滚,不知该说些什么。穗岁拽着衣角的手也越来越用力。他们没有经历过,却仍然感到了他的绝望和痛苦,怪不得他会想要逃避,以这种疯癫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