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秋夜雨寒，一场小雨不知从何时开始零零星星地飘洒起来，被风吹着，散进空气里，不多久便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夜里两点，陆青水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将杯盘狼藉的桌面收整好，碗碟放进水槽里，再拎起角落的垃圾冒雨扔去了巷口的垃圾桶里。
回来的时候，季原就站在他的店门口，低头解着一柄黑伞的按扣。
陆青水走过去，拍了拍肩头的水珠，“季原哥，你要走了啊？不好意思啊，今晚太忙了，都没能好好招呼你……”
“没事儿。我来你不用特意关照我，做你的生意就是。”季原说完，撑着伞往门外走了一步，又突然停下，脸色略带迟疑，“今天晚上……那些话，你不要记在心里。”
陆青水瞬间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挠挠头有些大大咧咧地笑着说，“季原哥，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的，慕染姐性格就那样，直言直语的。你放心，我没记进心里。况且，她说的也没错，我在这儿开这个店，的确挺不入流的……”他笑得轻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季原看着他的表情，却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一切都只怪事情太巧了。
今晚慕染和秦庭争吵时，他刚好也在店里，甚至就在与二人一墙之隔的地方，和陆青水谈事情。
普通小店，房间并不隔音，于是二人争吵的内容就这么被他们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种场面，季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但不知是否有了私心，他却还是妄图替慕染解释几句，“其实慕染……她本性不坏，只是可能成长的环境导致了她……”
说到一半，他又突然想起她在夺门而出前，秦庭口不择言说出的那句话，顿时后半截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其实他并不了解她。
除了一个名字，她所有的成长经历他全然不知，又凭什么在这里为她解释？
说不定，今晚上口出恶言，尖酸刻薄的那一幕才是她的真面目呢？
季原觉得心里发堵，虽然内心坚定地告诉自己她并不是那种人，可他依旧不能再理所当然地为她开脱。
“抱歉。”最后，他有些颓然地说出这三个字。
陆青水听到一脸诧异，“季原哥，你不用给我道歉的……”他皱着眉说，“你又没骂我……”
季原无法向他解释，只能咳了咳，转身走向雨中，“算了，很晚了，我先走了。”
“诶……”陆青水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回过神，他的身影就已融入了雾色里。
陆青水站在门口，看着季原的身影逐渐消失，最后彻底走远不见了。而直到此时，他脸上先前那轻松无谓的表情终于一丝丝褪去，最后，只留下几分消沉。
一整天的迎来送往，似乎在此刻将他的热情耗尽，而他也像以往的很多个深夜一样，在这寂静无人的时刻，终于卸下了自己的伪装。
他面色苍白地关上大门，扣上朱红色的门锁，然后双手垂在身侧，额头抵住门板，突然静止了一般，没有了动作。
疲惫、丧气、失落，一瞬间所有的负面情绪席卷上来，将他整个人都包围起来，他靠站在门后，竟觉一丝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淅沥沥的雨声打在雨棚上，那声音轻而沉，听在耳朵里，有种叫人落泪的欲望。
陆青水咬着牙，在雨声中，眨了眨发痒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渐变低，而他终于轻轻挪动着手指，缓慢地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陆青水站在原地，双手捂着脸，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皮，这才觉得周身有了几分力气，然后抬脚迈开步子，回身往里走。
转过身，却又不动了。
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此时却站着一个本在几小时之前就离开的人。
他看着秦庭，内心竟闪过一丝茫然，可更多的是无措，来不及了，他想，她已经看到了他最落魄的一面。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连问这句话的力气仿佛都没有了，整个人一瞬间变得摇摇欲坠起来，他多想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人不是她。
可惜偏偏，就是她。
陆青水试图在自己已经格外难堪的脸上挤出几分笑意，但最终失败了，只勉强摆弄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夹杂着委屈与窘迫的表情，“秦庭，你……”
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了。
他明明那么不认同慕染今天对他下的定论，可这一刻他却不得不承认，慕染说的话，似乎都是事实。
在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时，他连一句适时的话都说不出口，这样的他，的确又孬又不争气。
“很晚了，你该回家了。”最终他身子发颤着转过身，哑声说，“走吧，我送你……”
他双手用力攥紧，压抑着自己堵在喉间的哽咽，片刻后，又不得不抬手捂住自己发热的双眼……
真没用啊，这样的他。
他的肩膀抑制不住地抽动起来，心中一片悲凉，几乎绝望地等待着她失望的声音响起。
下一秒，她终于开口，可却是轻飘飘的五个字，“我们上''床吧。”
陆青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缓慢地转过头，眼神发直地看着她，“秦……秦庭，你知不知道……在说……什么……”
秦庭的表情异乎寻常的平静，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们是相爱的。”
“相爱的人无所顾忌。”她说。
陆青水眼角还是红的，他似乎完全无法接受她说的话，有些慌张地朝她走近几步，随后又匆忙停下，“你……我……秦庭，我们……”
秦庭摇了摇头，然后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他身前，将他的手捉起放在她胸口上，让他感受着自己激烈的心跳，嘴角随即绽开一个微笑，“陆青水，如果你爱我，现在就吻我。”
“你会在什么时候最感到孤独？在夜深人静时，还是黄昏梦醒后？”
“每个人都是独立于社会的一个个体，成年后的我们总是很难对一个人感到归属感，即使这个人是你最亲近的亲人、朋友，甚至爱人……”
“今天我将给你们带来一首歌，叫做《十一种孤独》，希望它能在这夜深人静地时候带给你们一丝共鸣……”
女歌手的声音带着一丝亲切的沙哑，在深夜里好像是一个老朋友，字字句句地对她唱――
愿你风尘仆仆，深情不被辜负
虽回不到过去，也回不到当初
愿你半生漂浮，此生能有归宿
愿你风雨落幕，能有人免你孤苦
……
慕染坐在黑夜里，右手虚虚握着红酒杯，在音乐低吟中，沉默地闭着双眼，她浓黑的长发垂坠在肩头，有一缕格外长的，落进了酒杯里。
暗红色的酒液轻轻荡起一层层涟漪，窗外的路灯照进来，为酒杯附上一层薄薄的光晕。
她面无表情地靠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分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整个人像是一尊雕塑，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
手机在某个角落里持续不听地震动着，但她却似乎完全未能察觉，双睫都不曾抖动。
她的表情平静而悠远，整个人静得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然而，她的梦里，却并不安静。
刺耳的轰鸣、破碎、争吵声就像是一波汹涌澎湃的潮水，将她整个人都吞噬在内。
身心各处，没有一处是安宁的。
她试图自救，试图从恐怖的梦靥中挣脱出来，可那些潮水，却像是一条条藤蔓，裹缠住她的四肢，掐住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救，无法挣扎。
只能无力地一寸寸沉入黑暗的深处……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而沙哑的尖叫却突然划破黑夜，其他的声音一瞬间全都消失了，慕染睁开眼睛。
然后看到了蜷缩在柜子深处的秦毓。
那么小小的一只，穿着旧衣服，旧网鞋，颤抖地缩在里面无声地啜泣着。
她脑中一片空白，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走向她。
“乖，你出来好不好……”
她听到了自己声音。
然而下一秒，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闷重得无法喘息。
她看到秦毓缓缓抬起头来，冷冰冰地看着她。
那么一张稚幼的脸上是深深的恨意。
“你是坏人。”
她说。
……
“你是坏人，你走，我不喜欢你……”痛苦而仇恨的嘶鸣声让慕染猛地从梦中惊醒。
睁眼的瞬间，她的身子狠狠抽动了一下，随即，那个被她握在手里的高脚杯倏地脱了手。
“啪。”玻璃迸裂在她脚边。
慕染的动作却随着这声碎裂声终于平静下来。
她看着满地碎片，和那一小片蜿蜒在地上的如同鲜血一样流动的酒液，一时没有任何动作。
片刻后，她轻轻眨了眨双眼，赤脚踩到地面上，站起来。
微垂着眼穿过玻璃堆，径自走进房间里。
电台里还在播放着音乐，慕染无声走到沙发旁，弯腰从垃圾桶里捡起了屏幕碎裂的手机。
“喂？”她开口道，沙哑而破碎的嗓音从她喉间发出来，听起来就宛如一把破锣。
对面听到她的声音后，整整停顿了好几秒，似是有些不可置信，问，“慕染？”
“是我，”慕染将手机开了扩音，然后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身体狠狠摔进沙发里，“有什么事？”
“……你刚刚在睡觉？”那边迟疑了一瞬，却不答反问道。
“是。”
“唉……”她似乎隐约听到了那边传来的一声叹息，“你上微博看看吧，你三年前那件事……被人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