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酒中对
“这首无题诗可是项兄所作?”靳无双指着墙上的墨迹问道。
“小弟酒后狂悖之言,世子殿下可要拿我问罪?”他这样问着,眼中却全无惧色。
靳无双摇头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道如此,靠杀几个人是堵不住悠悠众口的。”
“公子好胸襟!”项晚尘敬了靳无双一杯,“可惜当今的朝廷却没有公子这样的胸襟。”
“当今天子式微,手无实权,刘太后垂帘听政,三军统帅皆是刘家人。可惜楚州与中州间隔着一个吴州,否则我必向父王请兵直抵中州,清君侧小人,保天子威严。”
项晚尘听完他一席话,啜了一口酒,道:“殿下忠君之心天地昭昭,然,尘以为殿下寄望于天子,非明智之举。”
他说话不紧不慢,神色自若,竟让人忘记了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项兄何出此言?”
“殿下以为朝廷为何要削藩?”
“诸侯势大,州府自成体系,朝廷插不进手来。”
“殿下此言对了一半。殿下可有想过,朝廷想插手诸侯国的,究竟是什么?是农耕桑种吗?还是州府官吏?”项晚尘摇了摇头,又道,“都不是,是赋税徭役。”
“这么多年来,各诸侯国每年给朝廷上缴的税粮和税银,和各州实际征收的赋税,无论从人口还是征收比例上都有很大的水分。殿下可以查查楚州上税的账簿,就知道这水分有多大了。上百年来,朝廷对这些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十数年来,天灾连连,每年不是旱就是涝,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但是,就算灾年,诸侯王公也不愿削减开支用度。所以越是到了灾年,苛捐杂税越是厉害。老百姓被逼的起兵造反,□□四起。对于这些□□,诸侯不能出兵平叛。因为按照朝纲,诸侯国不能佣兵过万。所以一有□□,各诸侯国就上报朝廷,由朝廷拨人拨钱,去地方平乱。”
“但这些平乱的银子花下去,一大半都进了刘家人的口袋。乱越平越多,银子也越花越多。日子久了,平乱已经成了刘家的一条财路。但随着刘家的腰包越来越鼓,国库却是越来越空虚了。”
“今年初夏中州水灾,朝廷只派了人,却没有拨钱,以至于川口决堤,数万亩良田毁于一旦,帝都满街灾民。朝廷连自己眼前的水患都没钱治了,可见已是穷到只剩家底了。”
“朝廷从诸侯手里收不不来赋税,还要出钱出人的替他们平乱擦屁股,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诸侯拿着多出来的钱粮过着舒坦的日子。现在的诸侯对于朝廷而言,已经不是功臣了,而是蛀虫。”
“朝廷没钱,又不敢向刘家要,只能从诸侯手里要。朝廷削藩,并不是皇帝好大喜功,也不是刘太后想要夺权。他们看重的,是诸侯手里的银子粮食还有人。不论是陛下,还是太后坐在那个位置上,都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所以,无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削藩都势在必行。”
他说完,又倒一杯酒,慢慢饮起来。
靳无双一字一句的听他说完,他一瞬不瞬的盯着面前的少年,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剑。
“你究竟是什么人?”
项晚尘笑了笑,道:“小弟是个卖唱先生,常年混迹在勾栏酒肆和妓馆,消息自然要灵通一些。”
靳无双深深看他一眼,又看向墙上龙飞凤舞的字,道:“\兰台汗青书不尽,明皇开边赛神武。\项兄平日里卖的唱,也是这样嘲讽的词句吗?”
“岂敢岂敢。说了这不过是些醉言醉语罢了,平日里还是要吃饭的,不敢大放厥词。”项晚尘挂上了讨好的笑容,有几分市井小民的模样,与方才侃侃而谈的少年判若两人。
靳无双对程扬使了个眼色,程扬立即会了意,起身关上了店门,守在了门外。
大堂里只剩下靳无双和项晚尘两人。
“我看得出,项兄绝非泛泛之辈。不知项兄眼里,我楚州如今是何模样?”
项晚尘不答话。他抬头将壶里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
靳无双也不催促,就静静的看着他喝完酒。
“这掌柜的,看人下菜。给你端的果真是上好的南阳花雕。”
他摸了摸唇角,似乎喝的痛快了,看向靳无双的双眼愈发清亮。
“楚州如今,危若累卵。”他的神色冷了下来,道,“殿下以为朝廷为何要先拿凉州开刀?凉州地广人稀,耕地不足十一,民风彪悍,难打更难管,还穷的叮当响。”
“因为楚王妃是凉王的女儿,凉州是楚州最坚强的后盾。若是楚州打起来,凉州绝不会坐视不管。那时,中州腹背受敌,此战必败。”
“诸侯七州中,楚州最为富庶。天下米盐,近半出自楚州。绮罗绸缎,也以楚州为翘楚。朝廷现在如同一匹饿急的狼,怎么会放过这块肥肉呢?收复凉州和吴州,不过是为了将楚州纳入囊中而做的准备罢了。”
项晚尘说的话,靳无双其实已猜到了大半。他此次从吴州回来,已经知道朝廷不会放过楚州了。
“项兄可有什么策略?”
不知不觉间,靳无双已将项晚尘视作了可以以天下大事求问的座上客。
项晚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的酒壶。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殿下若想保住楚州,要走三步棋。”
“第一,迁都小舟,放弃包括南阳在内的江北十二郡,以南阳为筹码和朝廷谈和。南阳虽然繁华,但从吴州过来一马平川,以楚州现在的兵力,若要强守,无异于以卵击石。江南是楚地的粮仓,绝不可丢。小舟地处隘口,水流湍急,易守难攻,若在小舟建都,可保十年无虞。”
“第二,与江南西边的齐国联盟,以楚王妃的名义扶植凉州骑兵。诸侯国中,以齐州和凉州的兵马最盛。齐王的胞姐文姬是先帝宠妃,被刘太后不明不白的害死了,齐刘两家的梁子就此结下。此次削藩,齐王早有反心。楚州不需多做,只要给他一颗定心丸便可保西边太平。”
“第三,屯兵修政。楚州国策重农抑兵,如今天下大乱,这样的国策是无法自保的。殿下要让百姓明白,弃守江北十二郡不是楚王懦弱之过,而是朝廷巧取豪夺。”
“项兄说来容易,这一桩桩一件件却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若要落地,需要更详细的策略。”
两人这样一来一去,竟聊过了子时。酒肆的掌柜已在后厨睡了过去,大堂里隐约能听到他均匀的鼾声。
在大堂昏黄的火光中,项晚尘与靳无双隔案而坐,促膝长谈。桌上的酒壶早已空了,空荡荡的酒肆里弥散着南阳深夜里特有的湿冷空气。
但年轻的楚王世子和他对面文弱的少年仍是精神矍铄,没有人觉得困,也没有人觉得冷。
很多年后,史官把靳无双和项晚尘的这一夜对谈载入了史册,史称“酒中对”。
直到天微微发白,程扬才来敲了敲门,道:“公子,天要亮了。今晨约了曹会长在商会见面。”
靳无双这才恍若惊醒般看了看外面的天,然后对项晚尘歉意一笑,道:“不知不觉竟然这个时间了。耽误先生休息了。”
他以“先生”称呼对方,是带着十足的敬意。
项晚尘微微一笑,行了一礼。
“无双愿拜先生为上宾,先生可愿随我回楚王宫?”
他话音未落,程扬先面露惊色,不知道这个小小少年有什么能耐,给世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世子厚待,晚尘心领了。但我只是个下三流的酒客,酒后胡言乱语说了些胡话,殿下能觉得有几分可信,是晚尘的荣幸,不敢妄想登堂入室。”
“先生可是觉得上宾徒有虚名?先生想要什么样的官职,只要我楚王宫中有的,先生尽管开口。”
程扬更惊了,心道:殿下平时不是这么上头的性格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然而,靳无双如此诚心的邀约,又被项晚尘拒绝了。
“先生所言,令无双醍醐灌顶。实不相瞒,楚王宫里也养了不少门客,却没人有先生这样的见地。先生虽然年少,所学所识却能通天晓地,请先生切勿妄自菲薄了。”
项晚尘见他如此热情,想来寻常说辞是劝不动他了。于是,他编了个说辞:“项某家有老母,下有幼弟,便是入宫也要先将家人安置妥当。请殿下宽恕我几日。”
靳无双闻言大喜,只道他是应承了下来。他大笑几声道:“先生喜欢喝酒,无双必备齐好酒以待先生。”
言罢,他又想起了什么,一翻手腕,将手中的剑递到项晚尘面前,道:“此剑名为光寒,取自\剑气纵横三万里,一见光寒十九州。\先生来时拿着此剑,楚王宫中无人敢拦你。”
“公子……”这次不待项晚尘推拒,程扬先开了口。
靳无双抬手拦住了他的话头,他目光坚定地看着项晚尘道:“我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