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相国
过了很久,靳无双才平静了一些。
他看着地上跪着的行刑官,目光锋利,像是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昇帝为什么要这样对他?”靳无双问。
“他……相国大人不归顺他,而且……说了些话,触怒了他。”
“相国,都说了些什么?”靳无双缓声道,说到“相国”二字时,他的声音平和了下来,似乎没有那么愤怒了,“说,一五一十的都告诉朕,不许欺瞒。”
“昇帝要挖相国的眼睛,相国说,让昇帝把他的眼睛挂在宫门上,他要看着楚军攻进皇城,看着昇朝灭亡。”
靳无双的脸色又白了白,但他忍住了,道:“继续说。”
“相国还说过……‘我不走,我要等他。我和他约好了,要活着等他。’”
另一人学的惟妙惟肖。
“今天……就城破前,他还唱了两句,唱的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程扬听到此话,突然倒吸了口气,眼中一涩。
靳无双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胸腔里泛起一股腥甜,他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来。
“陛下!”程扬蹲下身,扶住了靳无双。
“无碍。”靳无双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下来。
“还有呢?还说了什么?”靳无双问。
“还有……他还喊了一个名字,叫九歌,让他带他走,带他离开帝都。然后,他就变成一道白光,咻的一下,就不见了。”
靳无双和程扬面面相觑,然后皱眉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
“是真的。小人本也不信鬼神,可是我们几人都看到了。陛下,您看这手链,完好无损,人如果不是凭空消失,不可能的。”
他一脸认真和惶恐,说的有理有据。
靳无双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他突然站起身来,脸色变得比冰还冷,他问程扬:“昇帝呢?”
“他跳楼自尽,现在尸身还在城楼下。”
靳无双缓缓点了点头,道:“朕要亲手将他鞭尸三千,挫骨扬灰。”
言罢,他便向外走去,程扬要说什么,却被他先一步道:“谁也不要拦朕。”
靳无双将昇帝挫骨扬灰了之后,一个人来到了金銮殿,他遣散了众人,独自倚坐在金阶下。
靳无双掏出那枚白玉,摸着它,眼神突然柔软了下来。他再不是那个战无不胜刀枪不入的战神,也不是英勇无双睥睨天下的帝王,此刻的靳无双,脆弱的像一个婴儿,毫无还手之力,也不想还手。
那间刑房里的每一幕,每件刑具,每一件物什,以及行刑官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硬生生插进他的心里。不仅插进了他的心里,还用一套花里胡哨的刀法在他的心里搅动,搅的他千疮百孔。
他摸着那枚白玉,呢喃道:“晚尘,我来晚了。你是不是,等我等的很辛苦?你真是傻,怎么就不肯跟昇帝说一句软话,我哪里值得你这样?”
他露出了一个苦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否则,你为何要在锦囊里嘱托我不能杀昇帝?可我做不到……即便将他挫骨扬灰,也难消我心头恨意之万一。”
他突然想起来,项晚尘还留给了他另一个锦囊。
靳无双将那个黑色的锦囊取了出来。里面仍是一张绢布,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陛下,您看到这封信时,我约莫已不在人世。大楚新立,国之伊始,定策用人,会影响后世百年,需慎之又慎,请陛下听尘最后一言。
苏谨矜智负能,忠正沉稳,可委以相国之任,他生性内敛,偶有忧思过甚,陛下对他需多信任,直言相待。元朗、林正恩,均为将帅之才,可委以军政要务。礼法之事可咨顾远山,刑罚之事可咨王准,赋税增减可咨陈江,州府变动可咨秦黎阳。遇事不决可咨莫知行。赵植、程扬不宜委以大任,但陛下要厚待两人,莫使其寒心。
尘推演测算,齐越可有半百太平。越国若有兴兵之举,当慎防之。待境内事定,宜在瀛洲百里滩设置要塞,建立工事,屯兵瀛洲,以威慑齐越两国。
陛下百年之后,传位后人,若储君有慑服天下之贤能,则万事顺遂。若储君平平,陛下当于传位前,架空赵植、元朗、秦黎阳、周光耀等人权利,赵一类人忠正可表,然除陛下以外,无人能服,若不除去,天下不可久盛。
尘此一生,始于南阳遇君,终于宛梁相别。幸之与尘,得遇陛下,生死无憾。惟惜天不予寿,无缘大楚盛世。世无双全法,盖莫如是。君意拳拳,尘莫敢忘,若有来世,愿续鹣鲽之情。”
言辞切切,句句珠玑,每一句都说在整个楚国现在和未来的命脉上。
这信中的每个字,都是项晚尘的心血。
项晚尘在宛梁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是,他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生死。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楚国的长治久安和繁荣昌盛。
他这一生,是将一整颗心掏出来,一半给了靳无双,一半给了靳无双的大楚。他用他的谋略,谱写了大楚这篇盛世华章的开头;他用他的才华,铺就了大楚未来百年的康庄大道;他用他的鲜血,铸就了大楚屹立不倒的万世基业。
他唱响了黎明,却倒在了黎明之前。
楚有相国项晚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整封手书,只有末尾,有两行项晚尘单独留给靳无双的话,情深意切,却只有一个意思——
我爱你,纵死不悔。
靳无双反反复复地读着这封手书,信里的每一个字,如今落在他眼里,都令他摧心剖肝般心疼。
他回想起那年,在九江边上,三军帐前,项晚尘只身前来投军。那天,他手捧长剑半跪在靳无双面前,对他说:“臣项晚尘,愿执箕帚,牵马坠蹬,至死追随主公。”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他用一生守住了这个诺言。
靳无双缓缓将那封手书攥在怀里,埋下头,痛哭了起来。
靳无双没能找到项晚尘,他似乎真的像那些行刑官所说的,被神仙带走了。
楚帝不给项晚尘发丧,相国的位置也一直空着等他。
几天后,莫知行将晴怡带来面见楚帝,晴怡怀抱着一本手记,见到楚帝似乎有些害怕。
“陛下,相国软禁在昇都时,是她在照顾相国。”
晴怡将怀里的手记双手递了上去:“陛下大军围城的那天,我再来碧波宫,就没有见到相国大人了,只找到这本手记。这个本子,是以前相国大人让我偷偷带给他的,我怕被人发现,就把它藏起来了。”
她是在枕头底下找到这个本子的。晴怡不识几个字,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但是她觉得相国应该很是珍惜这个本子,才会日日枕在头下。
靳无双看着那本手记,死气沉沉的眼中亮了一亮。
他接过来翻看起来。
是项晚尘的字迹,像是一个隔几日一记的日记。
“建兴二十八年十月初一,巽卦,地水,楚军西入彭山。”
“建兴二十八年十月十五,得信,楚军于彭山胜李淮阳。”
……
“建兴二十八年十二月初七,得信,无瑟得长子。乾卦,大有,前途无量。”
……
上面用零星的字眼和符号,记录着楚国发生的大事,以及项晚尘为其卜测的卦象。
这些,对项晚尘而言,是他苦寒的囚禁生活中唯一的光亮和希望,支撑着他渡过了每一个日夜。
靳无双看着看着,慢慢勾起了一个缅怀的笑容,喃喃道:“你谋尽天下,为何不能谋一谋自身?”
然后他又问晴怡:“你和他见得多吗?他在碧波宫里过得怎么样?”
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从任何人那里得知项晚尘的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
晴怡一五一十的和楚帝讲起来,她认识的项晚尘是什么样的。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让楚帝觉得,项晚尘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他眼前。
晴怡讲完了,楚帝又问了她一些细节,然后他想起一件事,又问她:“他有没有提起过‘九歌’这个名字?”
晴怡忖了忖,点头道:“有。有一次先生问我,宫里以前有没有过叫‘九歌’的人。我查过之后告诉他没有,他就没再问过我。”
靳无双露出惊色,过了一会儿,他问莫知行:“莫先生,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莫知行忖了忖,答道:“回陛下,下官曾听说世上有修仙之道,当世蜀山,风清山,云门山是为三大修仙门派。蜀山在齐州西南,风清山在瀛洲南屏郡,云门山在凉州北边的大行山脉里。据传,各宗门每百年都会有一两人飞升得道。但下官所涉不多,只是道听途说。”
靳无双听完,又问道:“依你看,相国可能是被修仙之人带走了吗?”
莫知行皱了皱眉,道:“修仙之人一般不涉足朝政,但是,师弟自幼天赋异禀,或许是被修仙门派看中了资质,被带走修习,也不足为奇。”
靳无双点了点头,道:“若真如此,倒是他的机缘造化,也好,也好,也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也好”,然后又道:“莫卿,朕派你去三大修仙门派,打听相国和九歌的消息,你可能做到?”
莫知行微微一惊,随即跪下道:“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