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死路
秦可卿葬礼时,尤氏称病不出,托王熙凤料理,那时尤老娘只在宴席上出现了一下,没有着重去写。
尤氏不料理秦可卿丧事,是因为管不住家,没有能力服众。在这之前写刘姥姥入荣国府,周瑞家的说:“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这就是说荣国府当家的人换了王熙凤,王熙凤改革颇见成效,虽然下人有抱怨,但赞扬还是远远多于抱怨的。
宁国府与荣国府是“兄弟”关系,荣国府改了,宁国府也要改。尤氏是续弦,贾珍的正牌夫人死了之后上位的,应该是生贾蓉有功,贾珍浪荡荒淫,宁国府就贾蓉一个孩子。尤氏背景不深,在宁国府也没有平儿那样的可用之人,管家无能。尤氏每次见到王熙凤,都要嘲笑一番,是用这种方式来拉近关系,是说贾珍跟贾琏同辈,她跟王熙凤才是一辈的,荣国府王熙凤管家,宁国府就应该她管家。贾蓉与贾琏年纪相仿,王熙凤与秦可卿年纪相仿,所以王熙凤待秦可卿更加亲厚一些,包括贾珍,也更愿意秦可卿能够管家。
尤氏和秦可卿的矛盾就在于管家权上面。尤氏自认为生了贾蓉才坐到夫人的位置上,秦可卿嫁进宁国府多年无子,没有为宁国府带来希望,窥视“老政权”是尤氏不允许的。
贾母在带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时候,看到薛宝钗的屋里雪洞一样,就说她最会收拾屋子,让人拿了一些摆设物品进行软装,实际上确实适合薛宝钗的风格,也显得更高端、有文化氛围了一些。荣国府的大丫鬟都是贾母调教的,这里其实借屋子说的是贾母的理事、管人能力,也就是说,贾母是背后出主意的人。我们把房子叫做顶层建筑,也就是说,贾母把大的方面(教、交)给了薛宝钗,给薛宝琴、贾宝玉的只是看起来好看的一件外套。这也是林黛玉病重,薛宝钗适时送去燕窝救命的原因之一,雪雁就是血燕,薛宝钗的燕窝出自贾母。贾赦想着把财产往贾琏和迎春身上转,贾琏忙着转到尤二姐那边时,贾母和贾政这边避开贾宝玉和林黛玉,把大的方面转到了薛家。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是纸糊的美人,看起来很美,只有一张皮。
宁国府背后出主意的人就是尤老娘。贾蓉曾对贾琏说:“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封建时代,女人不到三十都说“徐娘半老”,尤老娘带了两个女儿还能再嫁到尤家,也就是官家,不是说她长得好,而是说像贾母一样有“手段”,有管家之道。从尤氏处理事情和尤二姐、尤三姐的死亡来看,除了尤氏本身能力较差,尤老娘的手段是应对之道,不是调兵遣将之道,所以尤氏还是管理不了宁国府的。
尤大姐想管家,但是没人听她的,王熙凤骂尤大姐的时候,说:“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这就是对尤大姐此人的精确描画。事到临头,必须握住权力,怎么办?借着葬礼的混乱,由贾宝玉之口说出“请王熙凤来管”,王熙凤一来,在丧事这样的大事上形成一整套规矩制度,尤大姐再接过来,应付平常小事就很方便了。
尤二姐、尤三姐是在贾敬葬礼上出现的,但是贾珍和贾蓉与他们都很熟,这是说,秦可卿之死触怒了贾珍、贾蓉,尤老娘在葬礼期间把尤二姐、尤三姐给了贾珍父子。这俩人见异思迁,也是早有祸心,就不再怪罪尤家了。贾赦赏赐秋桐,贾琏“喜之不尽”,“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的开。那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这是贾珍父子对尤二姐、尤三姐的写照。
在这期间,尤大姐成功掌管宁国府,因为有尤老娘和尤二姐、尤三姐在中间掺和,贾敬葬礼时,尤大姐就先把他们三人接了过来。除了说府内尤大姐仍然管不住,也是说“外戚”掌权。贾琏偷取尤二姐,买了小院,还安排鲍二和鲍二家的过去服侍,包括贾琏给尤二姐私财,贾珍给尤三姐“供养”,都是说在贾蓉父子“保养”尤二姐、尤三姐期间,他们母女三人也所获不菲。尤大姐要的就是宁国府的掌管权,她还需要依赖尤老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本身就是她送的,她自然不说什么了。
贾敬葬礼期间,贾蓉多次提到贾珍要把尤二姐和尤三姐外嫁,是在贾府整体财物紧张的情况下,首先放弃的娱乐资产部分。是先放出了信儿,先让尤二姐、尤三姐出来见人,才引起贾琏“购买”的兴致,并不是贾琏就真的在葬礼上对尤二姐一见钟情。
尤氏除去秦可卿的真实理由是秦可卿无子无功,秦可卿一死,贾蓉这边立马再娶。把尤二姐送给贾琏的理由也是为了子嗣,尤二姐被胡太医用药打掉已成形的胎儿,尤大姐知道之后说是为尤二姐伤心,实际上是为贾蓉伤心。贾蓉不只有妻,还有尤二姐、尤三姐,但是一直无子,并不是秦可卿的问题,而是贾蓉的问题。
秦可卿被以淫乱、怀孕的名义杀死,尤二姐是真怀孕却不能说,连嫁给贾琏都不能说,只能从梨香院的墙上开了个门出殡。梨香院在大观园内,死的却是尤二姐,这是说梨香院的戏子们都是宁国府的贾薔找来的,大观园的信息一直都是对外开放的,是通过这群小戏子传出去的。
传出去的都是兴儿在尤二姐面前说的那一套,颠倒黑白,真真假假。平儿是在贾母身边长大的,她多次说与鸳鸯、袭人一起长大,到了兴儿嘴里就是王熙凤带过去的了。这些事再经过戏班子演绎,就成了说书人在贾府讲的“王熙凤是丞相公子”那样的故事,贾母要“掰谎”,就是外面越传越不堪了。因为被传王熙凤管得严,贾琏找尤二姐很可能就是子嗣和名声考虑,尤二姐真生了孩子,带进去就得大老爷、大太太庇护,不需要王熙凤亲自养育,是能够活下去的。
王熙凤当家期间,不断转移财产并赚私财、外财,那时候金银都是可藏的,贾家生意败落,贾琏和大房实际上还是富裕的。孩子是希望,贾琏此时偷娶尤二姐,除了给自己的私财找个“家”,也是想在荣国府之外发展或者留路的意思。那时候都是官商勾结、官官相护,贾琏非常清楚,他自己不可能做成什么事,找个清白无权无势人家的姑娘,跟把金子埋地下是一样的;清白有权有势人家的姑娘他必须迎娶,王家肯定不愿意。所以他要偷偷跟贾珍父子合作,用尤二姐与尤氏的关系,由贾珍父子出面解决所有贾府相关问题,这样才可能权钱一起转移,与王家撇清关系,实际上瞒的只有贾政一家子和王家,所以尤二姐一入荣国府,就确定会死的。
贾琏娶尤二姐是算计好的,利大于弊。这种情况不但尤二姐没看清,尤三姐也没看明白。尤三姐以为尤二姐能嫁她也能嫁,在放荡了一段时间,存足足够钱财之后,她就要“从良”了,并指名点姓嫁柳湘莲——柳湘莲是败落人家的公子,四处游荡,居无定所。尤三姐后边对贾珍的态度,贾珍的顺服,是因为她跟尤二姐早期顺服贾珍就是因为钱,使她认为女人有钱有权也可以征服男人,所以先写尤三姐放荡,写的是她存钱。
贾琏先提到给柳湘莲定亲,柳湘莲是同意的,还把随身的鸳鸯剑当信物给了贾琏,也就是说贾琏、贾宝玉的名声还没有差到底。因为是贾琏说亲,贾宝玉跟贾琏是一家子的,柳湘莲就去向贾宝玉询问情况,一是因为贾宝玉肯定知道情况,二是因为贾宝玉还不太会撒谎。贾宝玉一说尤三姐是尤氏的妹妹,柳湘莲立马不同意了,是说贾珍父子与尤氏姐妹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也因为他们的这些事,整个宁国府在外人嘴里都是非常不堪的——“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这是说在熟人眼里还能分得清东府西府,在外人眼里是一样的,而对于贾宝玉来说,贾珍父子也确实不干净,所以他是笑着说的。“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贾府的“天”是贾敬、贾赦、贾政、贾母、王夫人,府里什么名声,他们是知道的,只不过是王熙凤动手而已。尤二姐被带进荣国府,就已经死定了。
前面发生的鸳鸯拒嫁,只一心服侍老太太,被赞忠贞,这里尤三姐自杀用的雌剑,是“一女不侍二夫”的意思,是封建礼教要求。柳湘莲出走,,跟打了薛蟠之后出走是同一个意思,避祸。柳湘莲不接受尤三姐,荣国府也不会接受尤二姐。尤二姐被接入贾府,死前梦到尤三姐拿着鸳鸯剑,实际上杀死尤二姐的也是雌女剑。王熙凤的一通操作,是逼所有人包括尤二姐承认没跟贾琏圆房。尤二姐的胎儿已经成形,很可能贾琏、尤二姐和王熙凤都是知道的,没有圆房哪来的胎儿?“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至于孩子,秋桐的态度就是贾府的态度——“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
贾母过寿,尤氏在荣国府找人,亲近下人与大观园看门子的婆子吵了起来,尤氏的人问,“琏二奶奶要传,你们可也这么回?”婆子回了一番话:“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不用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须呢。什么‘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的事,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我们这边,你们还早些呢!”这是探春管家时候问过的问题,然后平儿就适时出现为她搭台,这里没人为尤氏搭台,她自然唱不成戏。婆子前半段是说宁国府内的下人更加不服管教,根本不把尤氏放在眼里。平时在宁国府更加没人为尤氏搭台,尤二姐、尤三姐本身相当于平儿的身份,但是尤氏又压不住。后面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是尤三姐对着贾珍、贾琏说过的,就是他们那些污浊事都是条分缕析的,谁都知道,也别到处充太太,要权力了,没人服气。父子同淫,没大没小,仆役自然犯上作乱。贾珍让人唾贾蓉,贾政打贾宝玉,是打给荣国府所有下人看的,防的是犯上作乱。从芳官他们打赵姨娘可以看出来,买来的戏子们是串通一气的;家奴则正好相反,是各自为主,并不是分到哪府就为哪府效劳的。
尤二姐、尤三姐之祸,开端是尤氏,为的是夺权,最终这灾殃之名还是着落在尤氏身上。尤二姐、尤三姐一死,特别是都死得不清不楚,尤氏也只剩喘气和名号了。
贾母过寿,尤氏连宁国府也不回了,还与王熙凤亲近,是为了显示与荣国府关系尚好,想重新立威。尤氏闹了出来,就牵连两府许多人,最后大太太当众给王熙凤没脸,还是从要鸳鸯不得的事开始的,是说这表面的事都不是事,只是各方情绪发作的借口。这里是以荣国府写尤氏在宁国府的处境——树的影,人的名,古时人们都注重规矩,就是这样的道理,失了规矩就能作乱。
尤二姐和尤三姐之死,跟“杜十娘怒沉八宝箱”是同一类,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男人有钱权可以淫遍全府,女人有钱权也洗不清清白。这对应的就是大观园里的小姐们全部关起来,不许出门,轻易也不与外男接触,林黛玉和薛宝钗都强调过不许把他们的诗词流传出去。毁了名声就像尤二姐、尤三姐一样,死路一条。“三春”除了探春外嫁,迎春被打死,惜春出家,跟贾府坏了名声关系也很大——坏了名声的根本是梨香院的墙上有“门”,就是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