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夕阳
说好的太阳下山了就进城,两个人各自冲了个澡,慢悠悠地收拾好自己,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起出了小旅馆。
“去吃晚饭吧。”白山把手抄在兜里,他发梢还残留着点水渍,在温柔的晚风中慢慢熨干。他下颌微微蹭着竖起来的衬衣领,整个人懒懒的,夕阳在他的侧脸轮廓上镀上一层金边。
唐庚在他旁边,两个人并着肩一起走,他忍了几步路的距离,最后还是没忍住,伸手把白山立起来的领子给扒拉平顺了。
“哟,眼睛还挺尖。”白山微微侧头觑着唐庚把他的领子扒拉好,他自己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轻快地迈着步子。他们两个准备走进城去。
傍川地方不大,实际上整个缅北地方都不大,从他们住的小旅馆到市中心最热闹的集市去只要走半个小时。街道很宽阔,路上也没有什么车。沿路的几家店面旁边种着树,那种热带地区叶面宽阔又碧绿的树种,有阿嬷带着自己家的小孩在树底下乘着凉。阿嬷给小孩子摇扇子,小孩子好奇地看着他们。
烟火气。再禽兽的一块土地上也有这种温馨而醉人的烟火气。让路过的外乡人看了也不自觉地扬起嘴角,觉得一颗心都被熨帖了。
“真好啊!”白山走着,突然这么没头没尾叹了一句。
唐庚却听懂了他蕴藏在话里的意思。他们两个人挨得近,唐庚的指尖似乎是不经意地扫过白山手背,唐庚眯起眼睛看着天际一轮金色的夕阳,轻轻道,“是啊。”
这样温柔而纯粹的时刻不常有,他们两个都是昼伏夜出疲于奔命的人,难得有机会坦坦荡荡在夕照底下并肩而行。不为了去某个特定的地方,不为了去做某件特定的事情,就这么简简单单,纯纯粹粹,清清白白,要去找一家好吃的馆子,或者一个特色的摊子吃一顿晚饭。然后再乘着清风走回来,枕着月色睡下,一夜好梦。
“我们小队的主要任务是摸清楚这里的形式,”唐庚一面走着,一面斟酌着开了口,“托你的福,上次去新隆我把这边的几个龙头都认清楚了。要是新货查的顺利的话,再有一段时间我们可能就会撤走了。”
金色的日辉落在白山鼻梁上,在他的侧脸划下一道炫目的影,他听得认真。
“这边的网铺的太大,那些人的根基也太厚,这些都不是我们一个小队就能解决的问题。”
“嗯,是这样。”白山轻轻点头。唐庚说得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经年累月遗留下来的问题,不是一个小队七个人,在这边孤军深入,带上一个半个月就可以解决得了的。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开头辗转了那么久,实际上这句话才是唐庚要问的重点。他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抬眼,很认真地看着白山。
唐庚的视线过于整肃,白山也不得不暂时停住脚步,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走了,就这么站在路中间。
他之后有什么打算。白山薄唇微启,但脑子不如身体意识那么快,他确实也还没有想好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帮了唐庚他们,这块虎狼之地自然不能再留。自上次之后,他也不再是平家的人,没有了约束,亦不再有归属。所以之后该何去何从?他自己其实也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天下之大嘛,”还没想过不代表就答不上来,白山脸上依然笑得从容,“到其它地方走走看看吧!”
“嗯。”唐庚看着他,不能辨别他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继续迈步往前走,白山也跟着他继续走。
“说实在的,来我们这里吧。”唐庚看着自己投映在地上的影子,随着他们往前走,影子的长度变换,两个人的影子也挨得很近。
“好啊,”白山笑,“可是我之前没那么清白啊。”
这句话说的有点戏谑又有点无辜,不知道是谁无意还是有意,用了这么个撩人的语气,也不知道是谁被这么句话就冷不丁戳了心。
“英雄不问出处嘛。”唐庚没话接,随便从不知道哪个年纪的语文课文上面揪了一句话出来。
白山轻轻笑,“我们是英雄吗?”这话多少有些苍凉又讽刺的意味,白山说出来之后方才意识到不妥,但又已经失去了找补的机会。一时之间两个人只是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好在有夕阳挂在他们身边,一路上倒也不觉得沉闷。
傍晚的集市很热闹,估计哪里都是一样。
海鲜和水产品分两拨供货,一波是这边的渔民天不亮就出海打捞,还有一波是晚些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渔民们再下一趟海,弄些新鲜的鱼虾供给夜市里的小吃摊子。
太阳几乎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了。夜市里面亮起灯,各个小吃摊子也逐渐支棱起来。其实每个小吃摊子上头卖的东西都大同小异,一些煎饼,炸物,偶尔有些卖水果的,黄澄澄的榴莲对半劈开来,果肉新鲜,极富汁水,美中不足是上面舞着零星的几只苍蝇。
“吃什么?”唐庚开口问道。
“我都行,”白山道,说完之后又意识到“我都行”其实是一个不太负责任的说法,便又补充了一句,“街角那家店吧,那边位置挺好的。”
两个人慢悠悠过去坐了,是个靠街边的座儿。这种小店子都没有一份一份的菜单,所有东西的名称和价格都写在墙上的一面黑板上。两个人随意点了点东西,然后等着厨房里的伙计送上来。
等待的时间总显得过的比较缓慢,白山转着桌上的一个筷子筒,研究地饶有兴味。
“你从什么时候到这边来的?”晚饭上桌之前,一个寻常的流程是聊天。
唐庚看着仿佛腻着一层油渍的桌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心直接把胳膊肘放在上头,他抽了两张餐巾纸,把他们这张桌子擦了一下。
“挺早的了,”白山抬起胳膊,让唐庚把自己这边的桌子也给擦了,他略略思索一下,“可能有七年了?”
白山又把胳膊肘落回到桌面上,他很认真地掰着指头数了一下,抬眼道,“嗯,七年。”
“那么久?”唐庚把餐巾纸团成一团,想扔到垃圾桶里,但埋头找了一圈才发现桌子底下压根就没有垃圾桶。他回头环顾一圈,发现其余桌都直接把东西往地上扔了。
他还是没忍心下那个手,把团好的纸团放在桌角。那纸团很乖巧地占了一席位置,夜风一吹就颤颤巍巍地抖。
白山为唐庚这个有些少爷气的举动笑了,“跑到这种地方来出任务,也真是难为你。”
唐庚从他眼睛里看到一点狭促的意味,他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些微的尴尬。
“缅北比早几年还是好了很多了,”白山松开了筷子筒,伸个懒腰,“再早几年的时候连公路都没有,进山只能开那种很重的越野。”他徒手比划一下,当然也没能比划出个什么东西来。
“嗯。”唐庚应一声,静静看着他。
“哎,不是,”白山在桌子底下踢踢他,“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别扭?”
别扭这个词并不能概括出唐庚此时心境的十之一二。他是在这个堪称安谧美好的夜晚,才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惶恐与空落。他最初和白山不过是萍水相逢,再之后两个人有了交集,自他来到这里执行任务,交集看起来仿佛有愈来愈深的趋势,但这些东西现在看来却都出现了一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实感。
他们并不了解对方的过往,也没有任何的立场染指彼此的将来。可能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所有交集也就仅限于萍水相逢和雾里看花了。因为职业的特殊性,他们在某些电光火石或者是生死一瞬的刹那,可能会产生某种不切实际的,天荒地老的实感。但唐庚现在很可悲地清醒,他知道那些东西都不是真的。
“你们的辣炒咖喱乌冬面,还有腌虾沙拉!”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托着托盘系着围裙走过来,他脸上洋溢着热烈的笑,是那种轻易就能感染人的好心情。
“还有两份饭厨房里面正在做,一会儿好了就给你们端上来!”年轻人手脚很麻利地把菜放上桌。
白山笑着用缅语回了他一句谢谢。
年轻人双手合十在胸前说了句什么,眼睛亮亮的,像是有星星。
白山抽了两双筷子,用餐巾纸擦干净,递了一双给唐庚,“吃饭。”
“嗯。”唐庚还是有点心不在焉的。
“好吃的东西可以让人心情变好,”白山脸上带着笑,他把那碗乌冬面推到唐庚面前,“尝尝。”
唐庚拿筷子卷了面,没抱太大期望地放进嘴里。
嗯?但是出人意料地味道还不错?
“这里倒是也没有,普遍意义上认为的那么糟,”白山也挑了一筷子面,两个人在一个碗里面吃,“也有人不吸|毒,不做坏事,就做点小生意小营生,本本分分过日子。”
咖喱有点辣口,白山把面混着汤汁咽下去,额头上浮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他抬眼看着唐庚,“挺好的,都挺好的。”
“嗯,”唐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抽纸,他直接抬手把人额头上的汗给抹了,“都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