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冰玉雪魄
国色天香厅——
歌台舞榭,月殿云堂。但听八音迭奏,底下歌舞升平。彩衣宫娥足踏莲花碎步,芊芊玉手挑高云梁轻纱罗幔,一溜排的紫铜鎏金大鼎中龙涎麝香青烟袅袅。
台座上烟云缭绕,恍惚间只觉眼前仙雾飘飘,日月同辉,兼有梨园绝色舞姬水袖轻盈,歌女浅吟声如天籁,九霄凌罗殿上纸醉金迷与腐朽糜烂共生共息,生生叫那弯弓射天狼的英雄颓废了精气,酥软了醉骨。
三十三阶高台之上,盘龙金漆的威严宝座立于顶端。却见眉宇间英气纵横的皇帝玄衣纁裳,象征天地的十二道章纹用金银彩线绣于冕服,衣袂无风自在飘扬,日月星辰熠熠生辉,睥睨傲气的龙目将万里江山尽收眼底。
恍若天神降临的庄重威仪唬得众人不敢轻易调笑,想到这位血海腥风中杀出一条夺嫡生路的嗜血帝王自来手起刀落从不心软,全如哑巴似的闷酒夹菜,活泼好动的小娘子与小郎君们也被父母拘在原地不得动弹。
席皇后见气氛委实低迷不振,遂朝下方妃嫔座席上的众莺燕递了一个眼色。却见一袭烟罗软纱罩面,寐春明眸比桃李娇艳的粉衫少女折腰漫步徐徐上前,酥手高举五光十色的琉璃杯,口呼万岁盈盈拜下,行动间妖妖冶冶似那慑人精魂的魅魔女妖。
这位席娘娘一手扶持的崔宝林方要向冷酷的帝王娇嗔出几句讨喜的软语,却被一串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吟笑拦腰截断:
“姑父,难得的花王盛宴,您又何必蹙眉不展?也不怕那牡丹花王被您的浩荡君威所震慑,花骨朵都给萎了回去。不若心玦台上献舞一曲,不求技艺精湛,只愿愉悦吾皇展颜欢欣!”
席心玦眼神含媚,勾着丝丝缱绻缠绵的风情。鲜红饱满的樱唇微微挺翘,若有若无引着人去一亲芳泽。崔宝林恨得咬牙切齿,却碍于对方皇后侄女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晏帝神色慵懒地望着眼前“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的娇嫩少女,眸色渐深似点墨漆。席皇后揣摩着身居至尊之位的夫君喜怒无常的心思,却见对方面色冷峻,嘴角噙着似讥似讽的冷笑,欲脱口的说辞瞬间全都吞回了肚里,憋得她心口惶惶,手上那条龙凤锦帕几乎被拧断成几股。
圣上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表态,席心玦便只能强撑着维持半蹲的行礼姿势,不过须臾她的额间便沁出一层冷汗,腿骨也开始不自觉地颤颤巍巍,几不能自持。
正在僵持之际,突闻环佩铿锵作响,一个穿着冰蓝蛟龙纹蚕丝茧绸的少年忽而出现在洞厅门外。粉雕玉琢的小脸蛋略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憔悴,一长溜的小黄门追着在他身后殷切服侍,那双黑葡萄般湛亮明澈的瞳珠却决绝散发出“生人勿扰”的冰冷气息。
随他跨过门槛的,还有一位徐娘半老的美妇人。她生姿曼妙,长裙曳地,发髻高绾,斜插妃位才可佩饰的五股鸾鸟金步摇。灼灼韶华被温婉贤淑的柔情蜜意所替,娇弱无骨的身段里隐隐透露出一丝万事皆可为的漫不经心。
娘俩刚一入殿,肃穆沉寂的厅堂就如热水滴进了油锅,瞬间鼎沸热乎起来,诸如“明妃娘娘万安”、“大皇子千岁”之请安问好声此起彼伏。明妃出身草芥,素来才思机敏,一双顾盼清眸不过略扫了几眼,便心有丘壑,忙掩口柔声笑道:
“席家小娘子定是见了我们母子俩欢欣过了头,否则怎会行下如此大礼?好孩子,你的心意我知晓了,还不快快起身!”
一边说着温言软语,一边恭身将瘫软的席心玦自地面扶起,搀着她晃晃悠悠迈上白玉台阶,直至交到席皇后手上,这才功成身退般回到晏帝座前行叩首拜礼。
“妾身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们娘俩来迟了,还请陛下莫怪。”
“你身体不好,又养着皇儿,宫里的琐事自然多了些,迟到些也是情有可原,何罪之有?”
帝妃之间温情脉脉,似民间平凡夫妻般闲话家常。陆呦鸣冷眼旁观,这位明妃娘娘貌无殊色,若说鲜嫩姣好自然比不上风华正茂的年轻妃嫔,却能三言两语挤得身为正统原配的席皇后强颜欢笑,更不用论她身边还养着大皇子,那可是年近四旬的晏帝目前唯一立住的儿子。
据闻昔年晏帝被戾太子追杀至郊外深山老林,路过的乡野樵夫及其女儿将他救回家中悉心照料。年少的晏帝索性隐姓埋名,与樵夫女儿在村落中做了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野夫妻,不出几年还养下一个儿子。待到京都风云幻变,戾太子众叛亲离,晏帝便偷偷联络旧部杀了个回马枪,亲自将血缘兄弟斩于马下。
荣登九五之尊,执掌天下霸权。
晏帝即位后,下诏分封诸功臣良将,后宫则迎娶世家嫡女席氏为后,另用半幅中宫典仪迎樵夫之女入宫,钦封明妃。
数载时光倥偬竟似细流涓涓,不知不觉便从指缝间溜走。
如今的大皇子已从黄口小儿长成了半大翩翩少年郎,身居后位的席氏娘子依旧没有开花结果,只得病急乱投医般到处抬举身份低贱的年轻女子,妄图博取宠爱借腹生子。
陆呦鸣心头微动,若是不得不进宫争宠,或许这位与皇帝有糟糠之情的明妃娘娘才是自己最大的敌手。
三尺白玉高台之上,居烛尘凭栏而立,素白雕石与殷红长袍交相辉映,竟似傲雪凌霜的红梅铁骨铮铮,浩然正气。
刚刚品尝过血腥滋味的玄黑软剑在鞘中稍稍收敛了杀气,贴着劲瘦的腰身勾勒出曲线完美的猿背蜂腰。气宇轩昂的硕长身躯悄悄隐蔽在阴暗角落,龙凤烛火随风摇曳,昏暗的光线在他精雕细刻的骨相上留下一道非黑即白的界限,半边在明,半边在暗。
那双冷傲深谙,似孤狼般桀骜不驯的眸子始终将焦距凝于台下那位貌如娇花软玉,心如珍珑棋局的狡黠少女身上,见她忽而蹙眉不展,似是被满腔忧愁所恼,不由扯起几句无声的嗤笑——
这般心机深沉,牙尖嘴利的小娘子,居然也会遇到麻烦?
“老大,你看什么看这么入神呢?”
“我瞅瞅我瞅瞅,哇,这个角度这个距离,老大莫不是正在欣赏京都第一美人?”
“真的假的?我们这位连母蚊子都要命令离自己三丈远的木头老大居然开窍了吗?果然食色性也,古人诚不欺我。”
几位身居要职的俊才少年郎争先恐后拉长了脖颈朝远处望去,隐隐瞥见陆呦鸣倾国又倾城的绝美娇颜,似蹙非蹙的眉心恰似那病西施捧心般婀娜多姿。
“……”
“你们几个,给、我、滚!”
影狩卫众人一哄而散,暗搓搓的八卦之心却是星火不熄。一传十十传百,待到居烛尘有所察觉的时候,他已经被第十版谣言盖章对第一美人情根深种了。
陆呦鸣对此表示——怎么说呢,就,挺意外的。
“父皇,花王宴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儿已经等不及了。”
大皇子拉了拉晏帝的袖口,他尚不及父亲肩高,瓷器般精致白皙的小脸微微昂首,叛逆桀骜的双眼此刻也弯弯如弦月,透着一丝孺慕和亲昵。
“吾儿想看,那便快些开始吧。”
晏帝大手一挥,众人莫不敢从。小黄门依次结成人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出一条清净甬道,另有慈眉善目笑如弥勒的紫衣大太监手执佛尘,于展台前按着名册高呼娘子花名。被唤者皆是盛妆艳服,低眉顺眼亲捧碾盆至台前先行三跪九叩大礼,再垂头恭谨俯身亲掀绸布,展露牡丹花颜供帝后赏玩。
帝后嫔妃若是心喜此花,便会向种花娘子抛掷花牌。那花牌随各家即兴制作,样式材质不一,多是金银玉器雕刻的牡丹花样,偶有上好的珍品鲛珠,也不知匠人是如何鬼斧神工,竟在珠心凿孔后注入金水,待冷却凝固后即成花型。皎洁夜空下凝目细品,竟恍觉花王吐蕊,流光溢彩的芥子世界令人如痴如醉。
弥足珍贵的牡丹花牌皆可算作皇家贵人的赏赐,倘如能放一两样至那迎送嫁娶的六礼之中,端的是家族无上荣耀。因而莫说穷官家的小娘子眼热,连那些簪缨望族的高贵娘子们,私下莫不为参评的名额打破了头,哪怕倾尽家财也在所不惜。
那一盆盆数不胜数,品种繁多的花王候选,或是浓烈娇艳如舞姬飞舞的裙摆,或是清雅娴静如手持书卷的才女,亦有富丽堂皇澄澄如烈火真金,妩媚诱人如出水美人,只是大同小异者甚多,愈到后面愈觉出彩者寥寥。大皇子原本观望得兴致勃勃,待到几轮花牌掷下,他早已睡眼惺忪,哈欠打得竟比那喧天锣鼓还要响亮。
明妃心疼地劝他回宫休息,大皇子只是摇头,唯有晏帝发话,脾性倔强的少年才扭扭捏捏地表示想要一睹真正的牡丹花王是如何碾压群芳的。
晏帝和明妃不由失笑,却也由了他去,只是再三叮嘱侍奉人若是见大皇子实支撑不住,定要劝他回屋补眠,不可任性妄为。
几位小黄门苦着脸诺诺称是,内心却暗叹道倘有人能劝动这位小主子,他们这群伺候的下人也不用那么辛苦。那佝偻着背脊的紫衣太监眯着两只弯弯浅笑的弥勒眼,尖细的嗓音缓缓捏出花名“席心玦”三字,霎时间沸沸扬扬的会场宛如寒霜冰封万里,除却吹弹拨抹之音声声刺耳,再无喧嚷人声应和。
那笑眯眯的大太监恍若未觉,见无人应答,竟又拖着腔调重念了两遍,待到第三声尾音余颤,藏在席皇后身后躲羞的席心玦竟又重整旗鼓,自行抹去了眼角欲滴未落的晶莹泪珠。小娘子眼角微微泛红,卸去粉黛素面朝天,怀中硕大的冰清玉洁盆衬得她身姿纤弱如迎风扶柳,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滋味。
“妾,席氏心玦,恭请圣上与皇后万安,众位娘娘金安,今奉上牡丹‘冰玉雪魄’,望圣上与娘娘们笑纳。”
御赐的五色留仙裙在满壁镶嵌的明珠璀璨下,浅浅流动着光彩夺目的斑斓,却再无权倾天下的光环加身,无价之宝的贵气似乎黯淡了许多。席心玦高昂着头颅不苟言笑,下唇几乎被啃咬出血,屏气凝神的深邃眼眸暗暗蕴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偏执。
当那几如细雨烟蒙的雨霖纱被席心玦一把拽开,水青色的薄纱在浮空中飘飘扬扬,缓缓坠落。传说中神乎其乎,可令群芳拜服的花王最大候选“冰玉雪魄”终于揭开了神秘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