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当年的事,蔺叔叔不说,她也就不想追究了。她管这些干嘛呢,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就成了?她可没那么多求知欲。
然而仿佛老天也不放过她,当天晌午,梅氏便单独来见她了。
佩扇撩了帘子,恭敬道:“姐儿,蕉二太太来了,说是要见您。”
阿瑜就知道梅氏还是会来,她到底打了人家亲闺女两巴掌,不可能指望梅氏忍气吞声。
不过梅氏选择这个点单独来,她确实有些惊讶。她还以为梅氏会带着赵婂大张旗鼓地来同她对峙。
阿瑜垂眸啜了一口清茶,轻声道:“请她进来。”
梅氏穿着一身猩红刻丝驼绒披风,发髻高高绾起,赤金莲花头面和檀色口脂把她点缀得威严而冷漠,一张冰白的脸秾艳却不失优雅,阿瑜很难从她现在的脸上,找出与自己相似的地方。
阿瑜微笑道:“蕉二奶奶,您请坐。”
梅氏没有和她客气,脚踏高低掐金靴,坐在了高位上,神色更加泛冷了。
“苏姑娘,你知道我为何现在才来寻你么?”
阿瑜捻了一块糕点,小小咬了一口,留下一小块齿痕,她只是眯眼笑起来:“不知道诶,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呢,这么冷的天,您作甚要来寻我呀?”
梅氏觉得她冥顽不灵,微微皱眉,语气沉冷:“苏姑娘,一个人若是没有家教,那无论受到多少宠爱,注定无法长足。这点你需明白。”
阿瑜嗯一声,杏眼亮晶晶的:“我知道啊,这话您得同赵婂说嘛,她看上去比较缺少最起码的教化。”
梅氏叹息一声,站起身看着她道:“之前我以为,你算是个好孩子,倒是我看错你了。也罢,我这就去请示老王妃,从今往后,请你离开王府,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阿瑜也起身,困惑地看着梅氏,声音清脆了然:“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疼爱赵婂?她侮辱了我爹,我给她两巴掌有错么?说我没教养,你怎么不看看自己的教养?路边的乞儿都晓得知恩图报,说话虽粗俗却并不刻意冒犯,您再看看她?是不是连没教化的乞儿都不如了?!”
梅氏最忌讳别人这般说赵婂,在她心里赵婂虽有些不懂事,却还是个小孩子。婂婂的心地还是善良天真的,可总是有人要那些把恶毒的言语加诸她身,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梅氏冷然道:“婂婂年幼,自有我管教她。再多的不是,也是无心的,你不能因为她几句口误,就打她。就像我现在并不因你言语的恶毒而打你一样,这才是真正的教养。”
阿瑜道:“那可真不好意思,如若您说的那叫有爹生有娘养,那我宁可不要也罢。到底我是个没娘养的人,不懂事也是正常。”
梅氏觉得可笑,摇摇头道:“姑娘,你没有娘养难道是婂婂的错处么?你知道她昨日归来,眼睛都哭肿了,面颊上的巴掌印隆起来,瞧着便骇人!是怎样心性狠毒的人,才能下这么重手啊?你倒是给我说说!”
昨日赵婂连宴都没吃完,便回了院里,梅氏也是回去了才知道,那个瑜姐儿又与婂婂闹出了争执。这趟倒好,她甚至动手打人!
梅氏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叹息道:“苏姑娘,我的婂婂虽脾气倔强,却是个善心的孩子。昨日你这样对她,她却顾虑你的名声,并没有四处声张。你若现在肯随我过去,同她道歉,待你及笄主动搬离,我便只作此事不曾发生过,如何?”
梅氏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苏宝瑜这样出身的姑娘,若是坏了名声,将会一无所有。而她现在并不把事情张扬出去,就是为了给苏宝瑜一个悔悟的机会,让她好好自省,重新当一回人。
阿瑜微笑道:“看来您没那么了解赵婂,又如何算是一个好母亲,比起她,我更庆幸自己生来没有娘养。”
在她看来,赵婂这样的人,被人打了两巴掌,不会嚷嚷出去完全是怕丢人。这样平庸且嚣张的孩子啊,怎么当得起梅氏一句心善呢?
梅氏看阿瑜实在冥顽不灵,居高临下道:“我是她的母亲,如何不了解她?倒是苏姑娘你,不知你母亲若在,是否对你失望呢?!算了。你既不知事理,我亦不与你多言。”
阿瑜终于遏制不住地红了眼角:“我的母亲对我失望透顶,又关我何事了?反正……我也不想要她这个娘。”
梅氏的脚步一顿,回身看阿瑜的脸,却见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柔弱地让人不忍心再苛责。
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却还是冷漠道:“我等你半日,你若不来道歉,那我就会去老王妃那里,给我的婂婂讨个公道。”
阿瑜在她身后并没有出声,顿了顿,轻轻道:“我爹爹很喜欢梅花,从前,我们还在茂县的时候,每当下雪,他都要在梅树上绕过一圈又一圈的红绸……他说这是娘亲爱做的事情。”
梅氏猝然回头,对上小姑娘苍白的面颊。
阿瑜轻轻晃了晃,有些体力不支地扶住桌沿。
第33章
面前的小姑娘面色苍白如纸,几乎站立不住,梅氏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却被阿瑜侧身避开。女儿肖父,阿瑜眉眼间有和苏逡相似的气质,只是她还没长开,并不易为人察觉。
一缕发丝散落下,梅氏顾不得仪态,胸口窒息闷热的感觉几乎使她失去理智,她颤抖着声音,像是对待一朵珍稀且娇贵的花儿:“你……你是谁……”
她下意识地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因为那个男人并不姓苏,他们的女儿应当在出生那日,就死了的。
可是面前小姑娘的眉眼,却愈发清晰,淡眉杏眼,肤色雪白细腻,颊边有一对小梨涡,不论委屈的时候,还是高兴的时候,都会露出来,让人舍不得苛责,更想赋予她最珍贵的宝贝。
可是她正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却透出一股厌倦。
梅氏颤抖着双手走近看她,一颗心就像薄脆的枯叶,稍不留神,就会有皲裂的痕迹蔓延开。
女人正值壮年,身形本该是纤瘦而挺拔的,现下却有些佝偻着身子,几息间成了七十老妪,声线颤抖而沙哑:“阿……瑜,你的父亲是谁……是谁……”
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瑜听到父亲两个字,终于茫然地看向她:“爹爹啊,他走了,我还有很久才能见到他呢。”
一瞬间,耳边出现嗡鸣声,梅氏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什么:“他……走得、走得……”
阿瑜突然回过神,苍白的唇瓣轻启,有些冷漠地道:“与您何干呢?您与他并不认识,与我也并不想干。”
梅氏突然流下眼泪,有些哽咽地捂住面孔:“瑜……瑜……我为什么从来没想到,没有想到你是……”
阿瑜起身,有些厌倦道:“蕉二太太,我身子有些不适,先进去歇息了,您且自便罢。”
梅氏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只觉手心一片寒凉,像是先天不足才有的症状。她有些神经质地紧张起来:“你如何啊……是我、是娘不好,等会子给你找大夫,好不好?”
阿瑜用力挣脱她的手,眼里平平淡淡的:“不用,从小带到大的病,无事。”
她眼里的拒绝太明显,梅氏一点也不敢再往前走,只怕她身子太过柔弱,情绪过于激动会受不住。
阿瑜缓缓走回内室里头,坐在榻上没能缓过神来。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没有。
之前没有找梅氏问询身世,一部分是由于她自己觉得没必要了,原本也对母亲没有甚么感情,又做什么去认个亲娘回来?二则是……她想起爹爹在世的时候,从没有向她透过母亲的消息,即便去世之前,也一字不提。
显而易见,爹爹不想她去打扰母亲。
可是今天她没有做到。
她只是太气愤太委屈了,凭什么赵婂被这样袒护疼爱,自己却从出生起便没有母亲。
可是她现在还是后悔了,如果她控制住自己就好了,这样的话自己的生活就不会被打搅,弄得一团糟。
梅氏有些怔忡地站在外面,瘦弱的面庞上带着浓郁的愁绪,指尖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仿佛被抽离的神魂。
佩剑端着茶壶上来换茶,不管客人吃不吃,这茶凉了害得换热的。
梅氏听见脚步声,才恍惚间清醒过来,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去,就连说话的劲道都没了。
她一路上不知是怎么回去的,外头披的大氅也没带着,后面侍候的丫鬟都不敢出声。梅氏似乎感觉不到外头的冰寒,一双手冻得青紫,却只是垂落在袖口,没知觉了一样。
回到院里,四周回暖,婢子们尽然有序地进出,多了几分人气,梅氏的眼睛才微微有了神采。赵婂听到是母亲回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糕点上前迎接。
却见着母亲神情憔悴,苍白无力的样子。她勃然大怒,尖刻道:“那个苏宝瑜又作死!这个没爹……”
梅氏道:“住口!”
赵婂有些难以置信道:“娘!你怎么了!”
梅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够柔和,可面对满脸无知的小女儿,她却有满心的烦躁和无力,只得沉沉坐下道:“你回房里去……想想怎么给,阿瑜道歉。”
赵婂瞪大眼睛,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我不要!”
“她算甚么东西,也当得起我道歉!?娘!她打了我两巴掌,您、您忘了不成!我的脸现在还肿着!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我要叫她打哪儿来的回哪里去!”
梅氏心中的倦怠愈发深了,无力道:“婂婂……这事儿,娘想过,是你的错。你不该辱骂她的、她的爹娘。你听娘的话,去道个歉。”
赵婂哭得满脸是泪,摇头拒绝道:“我才不要!您不是说过,我比她要贵重的多,即便是骂两句也没事的嘛?怎么现在反倒要我道歉了!我才不要!不要不要!”
砰地一声,梅氏一巴掌拍在桌上,冷声道:“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闲话!瑜姐儿前些日子因为你,差点连命都丢了!你还不知羞耻地上去挑衅她!”
赵婂给梅氏骂傻了,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泪水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也浑然不觉。
梅氏发觉自己说的话有些过了,又揉揉太阳穴,叹息道:“婂婂,娘错了……娘从一开始就错了。”
赵婂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她年纪小,并不能理解母亲脸上的沧桑和憔悴。她后退几步,瘪着嘴哭道:“我不管……就是不要……我讨厌您!”说完转身拔腿就跑,一路迎着寒风出了院门。
梅氏在椅子上默默坐了一会儿,才道:“服侍我更衣,我要上重华洲。”
不一会儿,彤环捧着厚厚的披风上来,轻手轻脚地服侍主子更衣。
素环在一边侍立着,轻声提醒道:“夫人,王上甚少见客,更有许多时候不在府里,咱们不若先遣人去问问罢?”梅氏的身子实在不算好,这样来来回回的不一定受得住。
梅氏顿了顿道:“我只能自己去。”
有谁能代她做母亲,又有谁比她更蠢钝?若是赵蔺不见她,那她便等到他愿见她为止。
第34章
这头阿瑜将将起来,还睡眼惺忪的,蜷在床上不肯起身。然而想想今朝的日子,她也发觉自己不得不起床了。
阿瑜的日常是这样,每隔三日要早起给老太太请安,每隔五日总要陪老太太一道用午膳。老太太虽一向待几个小辈皆是笑眯眯的亲近样子,可阿瑜一直觉得,老太太并非是真正无心慈和的长辈那么简单。
所以,她虽不必日日早起请安,可到底还是要认认真真算着时间,固定几日陪老太太一道用膳,再说会子话的。
嗯,不然未来婆母对她的印象多不好啊,话本子里头都这么演的,恶婆婆对上小媳妇,叫男人家夹在当中多受累呀,她可不想蔺叔叔为难。
当阿瑜一本正经地把话说完,端着首饰盘的佩玉:“……”
您真的确定,王上他会觉得为难嘛!奴婢觉得他恐怕不会呢!
不过这话佩玉可不敢说,于是微笑着道:“姐儿做的对,可给王上解决了许多麻烦呢。”
阿瑜笑眯眯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托腮认同道:“那是啊。”
佩剑也点点头认同道:“我就知道,姐儿可聪慧,比咱们会处事的多了。”说罢眼神亮晶晶的。
佩玉:“……”
到了中上,外头也不似清晨那么冷了,阿瑜便不想再把自个儿裹得像只小粽子了,就是佩玉还抓着她絮絮叨叨的,硬是给她再加上一件厚披风。
到了老太太那头,正巧见着喜鹊端着一盘如意糕准备往里头送,阿瑜便笑着同她点头。
喜鹊是老太太的大丫鬟,中人之姿温和相貌,平日里倒是挺喜欢阿瑜的,原因倒是没有很多,就是这位姐儿长得雪白漂亮,还很少惹事,向来能动嘴吃,就不动嘴说,身上架子也不大,丫鬟们私底下讨论她给出的评价都不错。
故而喜鹊也蛮喜欢阿瑜的,想了想,才顿住脚步提醒道:“瑜姐儿,七爷在里头呢,瞧这样子倒并不在闲话。”
阿瑜点点头,微笑道:“好,谢谢喜鹊姐姐。”
喜鹊忙道:“不谢不谢,您快进去罢,老太太知晓您来了。”
于是阿瑜便进了里间,隐隐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