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已经许多年未回来过了。

至少有五六年了吧，你被阿婆送走的时候大概十二叁岁，走得非常匆忙，把还在睡梦中的你抱起，披着夜色喊醒了邻居阿钟叔，拜托他将你立刻送去爸妈在的镇上，你爸妈半夜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见到还一下一下点着头打瞌睡的你，吓得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结果只是阿婆老人家做了一个梦。

大家知道后都哭笑不得，你醒来后也哭着吵着要回去，毕竟你连最好的小伙伴都还没告别，你很喜欢你的老师同学，隔壁小丫还欠你一本漫画书没还你呢。但谁也拿固执的阿婆没有办法，最终你爸妈也只得帮你办好了转学手续什么的，就这么仓促的结束了你在乡下的欢乐时光，童年就像一本戛然而止的书，往后多年再未翻开过。

你在后来才知道那个关于你的古怪梦境，梦里一条从幽暗深谷里爬出的巨蛇盘踞在怪石嶙峋的山峰上，蛇身如雾看不真切，居高临下的看着如虫蚁般渺小跪伏着的阿婆，嘶嘶说着蛇语，如古老妖魔的诅咒：

它要叁千童子供奉，或者献上巫祝的小新娘

你阿婆深信这是深山中的古妖在讨要祭品。

你的家族祖上是巫祝，在当地一直都是颇有名气的。

你的睡前故事总是一些族中晓天知地能通鬼神求风雨驱邪祟的厉害大巫们的光辉事迹，你也曾心生向往过那个神鬼妖魔遍布的世界，想象着自己能够身着祀服站在高台上呼风唤雨什么的。但随着你年岁渐长这些也就逐渐沦为有点诡异的童话故事而已了，大概也不是全然不信，毕竟你从老屋的书阁里翻出过不少古旧神秘的手札笔记之类的，或许是真的吧，只是早已湮灭在时间的洪流。

反正你天天和小伙伴一起漫山遍野的跑，大晚上的还去森林里抓萤火虫，就连课本上的野狼狗熊都没见到一只，更别提什么山精野怪的了。可你阿婆显然不这么想。巫祝的梦都是有预言或者通感的，旧时的祭祀，也多是因天象妖异灾厄连连，大巫便摆阵祈福，若是心善的神明只需要供奉香火即可；但也有残暴凶戾的神鬼大妖，便需要按它索求的献上贡品。

你阿婆这个梦若是搁在以前，怕是要大动干戈，但如今时代已经变了，即便是鬼神也得遵守基本法不是？你和你爸妈都不置可否，但你外婆却仍旧笃信这些，老人家又非常执拗难以沟通，于是你那时才会被匆匆送走，

“穗穗！到啦！下车咯！”

你的思绪被阿忠叔爽朗的招呼声打断，这才发现车已经停了。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你站在通往老宅的石桥前有些愣神，现在正值初夏，但乡间的四季总是要分明一些，举目望去一片无垠的绿色，不远处田间有人在弯腰插秧，远远的传来下课铃声，是你以前念书的小学。天上的阳光暂时被流动的云遮挡，落下一大片阴凉，树间已隐隐有早蝉鸣叫，夏风吹过，带起一大片林间碧浪，你有些不虞的心情似乎也被这阵风带走了，低头桥下清澈见底的流水潺潺，隐约可见小鱼粼粼一现。阿忠叔正热情的将你的行李往屋子里搬，你也终于露出了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灿烂的笑，急忙上前一起搬。

你的爸妈在前不久因病去世了。

你们家族有遗传的早衰病，似乎是基因上的缺陷，即使早已习惯离别，你还是忍不住郁郁寡欢。

而早已去世的阿婆，因为她的固执，你甚至连她的葬礼都没能回来参加。你的阿婆一直很疼你的，即使在你十二岁时因为一个荒唐的梦强硬的把你送走，但她依然最爱你，从乡下总是源源不断的寄来各种好吃的小零食或者有趣的小玩具，很快便将心里那点小疙瘩抹平了。

但你却未能见她最后一面，毫不知情的你甚至还在开心的和同学一起进行高考后的旅游。这些年大家也都陆续从乡下离开了，只有少数老幼还在，而你家的老宅自从阿婆走后便更是无人打理了。

老宅虽有阿忠叔平时偶尔看顾，但到底是年久了，你辛苦打扫了一整天才勉强收拾出来卧室。

因为以前是巫祝的原因，老宅建得很有些古雅神秘，两层高的木质结构，地板也都是实木铺成，你只收拾干净了你要住的房间周围，客厅也打扫了出来，推开木滑门，庭院一片郁郁葱葱，杂草都长得比人高了，中间的一汪荷塘倒是已冒出睡莲花苞，还有蛙的清鸣，你在二楼卧室望去，恰好能看到不远处掩映在一片古树林中的宗庙祠堂，有些褪色的红木牌坊尤其显眼，你忽然想起以前在手札上见到的厉害大巫们，决定去看看。

塔松苍翠，你推开宗祠的门，没有了阿婆的日常打理，里面已经落了厚厚的灰，你以前时常在这里玩耍，还偷偷藏在桌子底下吃贡品，阿婆每次都假装没看见。你想着往事不由鼻头一酸，走进里间，里面如佛塔般一层层的摆放着祖牌，你以前从未留意过，现在仔细一看居然一竖排下来皆是同名同姓，直到结束。风从缝隙灌进来，木门被吹得吱呀一声，窗外传来簌簌的叶声，不知为何，你突然觉得有点寒意涌出，而那一片立着同名同姓的木牌，也越看越诡异，你赶紧关门走了出去。

站到了温暖的阳光下你才驱散了突如其来的寒意，想了想转身往书阁走去。

夏日的天气总是多变的，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就阴了下来，云层翻卷着巨浪，淅淅沥沥的落下小雨，你从客厅穿过绕到了后院的四方回廊，葱郁的杂草使得走廊光线有些暗，你幼时挂上的银制风铃居然还在，风一吹玎珰作响，雨丝落在荷池上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快步间便来到了书阁前，打开锁一推门却卡住了，大概是年岁太久了吧，你大力的推了半天只能选择放弃，转身坐到了回廊边缘，看着雨景有些怔神。

雨一直未停。

你用过晚饭后便窝在了床上看着窗外发呆。就像是突然又翻开了儿时那本戛然而止的故事书，看客却早已长大，你忽然想起了很多以前的趣事，小时候顽劣又好奇心重，虽然大人耳提面令的不许去供奉山神的那片深林，但小时候依然和一群小伙伴不知道探险过多少次了。

估计也就是每个地方都会有的那种神鬼传说，你们这儿一直有关于山神的说法，大概也就是山神隐居在那片深林里，护一方风调雨顺之类的云云。但那片深林却是不许轻易踏入的，据说林深而路迷，又常起瘴气，没封林以前总有人进去后就失踪了。

你反正是不信的，如果真有山神那肯定会送迷路的人出来吧，在你们去探险过几次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后，便连那个有人失踪的传言也一并怀疑了，多半又是编来骗小孩子的罢了。

一觉无梦好眠。

醒来后天已经大亮了，信号有些不好，你一边高举着手找信号一边给朋友闲聊了下报平安，你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林海在风中如海波绵延无尽，不禁有了想故地重游的心思。

骑着从阿忠叔家借来的脚踏车，你慢悠悠的往神山进发，心情平静而惬意。初夏的太阳还不灼人，你连帽子都懒得戴，将车停在了山脚，你脚步悠然的从绵延的山路往上，路过大大的红木牌坊，不多时便是一颗参天巨树出现在了眼前，树身上挂着好几圈暗红色的麻线，还有一些早已褪色的布条，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只有些残缺的图案。年久失修的木栅栏零落的在入林的路口围了一排，记得幼时这上面还挂着“迷林禁入”的大字木牌，现在早就不知道去了哪儿。你一个抬腿便跨了进去，站在巨大的榕树前仰头望去，参天的古木，把头上的天空都遮蔽了大半，枝干虬曲苍劲，将根须深扎大地纵深数十米，伸展大地面积数百米，宛如守护神一样的立在这里。你惊叹于自然的神迹，又被从林间吹来的清新香气染了满身，舒心的仰头眯了眯眼，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林间走去。

你一路踩着厚厚的软苔，不欲深走，却忽然在前面望见一抹亮色，居然是向日葵？？！！

你想起你幼时曾在路上随手丢了颗种子，没想到居然真的存活？而且这个时节？你忍不住有些激动的靠近，看起来很近的距离其实依然走了好久，但你沿路有留下标记，倒是也并不担心。花朵并不大，颤颤巍巍的立在一片淡紫色小花里，你忍不住凑近了正看得仔细，却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被注视感，从你的上方传来。

你的心猛的一沉，脑中瞬间有了些不好的联想，会不会是某种凶猛的野兽之类的，你记得曾在哪里看过不要随意仰头，要保护好自己的脖子，便用余光瞟了瞟旁边的地势，右手边不远的花丛旁有一片小坡，你深呼吸使自己冷静，然后护着头猛的往旁边一滚，落入了凉凉软软的厚厚青苔上，偏头看去，葱郁的树枝间，居然坐着一个墨绿长衣的少年，正目光专注的看着你

嗯嗯嗯？？？？？？？？？

你瞬间有些呆住了。

他怎么爬得那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