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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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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妮儿这才反应过来这条毛巾的用处,她茫然地用毛巾揉乱自己的头发,后视镜反射出她的样子,眼神空洞,不知所措,头发被自己揉得乱七八糟,衣服因为潮湿而贴在胸口,她打着寒颤,嘴唇苍白。

车子平稳地在夜色里行驶,连老天都同她作对,杨妮儿上车后没多久,雨便渐渐停止。

大雨洗刷后的天空,黑得发蓝,繁星好似棋盘,那是九十年代的天空,还没有弥漫不散的雾霾,和时时处处的高楼大厦。

汽车进入文华路,低矮逼仄的平房由远及近,逼入眼帘,土黄色的外墙面,巴掌大小的窗户,许多房子,甚至建造在马路下方,汽车的轮胎从房子的屋顶旁驶过,将卷起的尘沙送入屋顶下方的透气小窗,杨妮儿目送那一间间房屋远离,又迎来一排排灰褐色筒子楼。

筒子楼的下方,搭建了许许多多的水泥板,已经这么晚,还有人在那些水泥板上做晚饭,水是从远处的水井打来,一桶水洗许多蔬菜,煤球炉就暴露在空气中,没遮没挡,任着风和残雨随时将炉火熄灭。

杨妮儿便在这样的场景中慢慢缓下情绪,她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你瞧,谁的生活都不容易,杨妮儿,没事的,你才二十四岁,多吃点苦,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车子渐渐驶入闹市,杨妮儿已经很平静,陈拓问她有没有吃过饭,她说还没有,她怕他邀她一块儿共进晚餐,急忙接上下句,她说室友还在宿舍里等她一起,不过几秒钟后,她就发现自己简直幼稚到令人发指。

陈拓将车子停在路边,那还是九八年的西宁,马路上四个轮子的小汽车很少,路边也没设置什么停车带,陈拓很随意地找了块儿空地停下来,杨妮儿愣了愣,自觉地想去开车门下车。

手还没碰到车门,车锁便“啪嗒”一声落下,声音清脆到杨妮儿抖了抖,她不说话,在后视镜里同陈拓对视,她缩着瞳仁,无声地问他想做什么。

陈拓笑了笑,又去摸烟,可惜只掏出一只空烟盒,杨妮儿从怀里摸出半包香烟,无声地递过去。

陈拓抽出一根点燃,烟被潮湿的衣服沁湿,有些哑,泛着潮气,在密闭的空间里丝丝缕缕地挣扎着冒出一些白烟,杨妮儿打了个喷嚏,很快又打了另外一个,嘴唇从方才的苍白转为青紫,陈拓朝后看了眼,脱下外套,同样无声地递给她。

杨妮儿不敢接,两只手按在身体两侧,她组织了会儿语言,尽量得体地询问。

“陈总,我想下车了,这儿离我住得学校很近,我走回去就好。”

陈拓不作声,只看着窗外迷离的夜,街灯零落,雨打浮萍,许久之后,他才开口。

“杨妮儿,陈建民或许不懂你,但是我懂。”

杨妮儿咬着唇,并不说话。

陈拓将那件外套甩到她身上,用命令的语气,“穿上,如果你明天还打算去拓展实业上班。”

杨妮儿手忙脚乱将那件衣服囫囵套在身上,陈拓比她高半个头,衣服有些大,整个手背被遮挡,饶是这样,她终归还是感觉到温度渐渐回暖,控制不住地抖动慢慢停止。

脑子渐渐能转动,杨妮儿发现,陈拓或许真的不是在随口胡诌,他一句话便切中杨妮儿要害,她有些迷茫,睁着雾茫茫的一双眼睛,无措地看向前面那个主宰她命运的男人。

陈拓却似乎放松了神经,他靠在椅背上,将潮湿的香烟放在鼻子下方,一点点嗅闻,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他问她,“想不想跟着我做事?”

杨妮儿立时警铃大作,过去多少次,但凡有人抛出这样的鱼饵,她欢喜雀跃地咬住鱼钩,之后便被甩到干旱的陆地上,在那里蹦跶许久,张着嘴垂死挣扎,付出几乎一切代价。

她便渐渐乖觉,渐渐明白那只鱼饵后面藏着的利器,她书没读过多少,但是独自一个人摸爬滚打太久,吃过太多亏。

杨妮儿不作声,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雨重新落了下来,因为入了夜,雨借风势,整片的雨幕在车灯的白色亮光下从天而降。

陈拓终于开口,“杨妮儿,做个交易,我在陈建民那里,有一张三百万的借条,你去帮我偷回来,我就让你跟着我做事,如果偷不回来,那么对不起,我当初因为三百万的人情留你,陈建民逼我还钱,钱还了,我留你也自然无用了。”

第16章 家族中的异类(七)

一条路走到这里,再回头绝无可能,杨妮儿安慰自己,多一次或是少一次,又有什么区别,可内心控制不住的恶心和反胃,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她捂着腹部,脸色发白,陈拓毫无怜香惜玉的感觉,他重新发动车子,几分钟之后,将杨妮儿扔在技校门口。

学校已经开学,门口还有些晚归的学生,杨妮儿饥肠辘辘,头发散乱,疲惫邋遢的好像从哪里逃难而来,她想起那个八人间的宿舍,一时有些头疼,她这般模样进去,怕是又要遭一顿议论。

身上冷得厉害,两个膝盖更是冰冷彻骨,杨妮儿想洗一个热水澡,更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喝一碗热粥,她在技校门口踌躇徘徊,终是下定决心,去学校附近的宾馆开了一间房。

她打包了一份鱼片粥带上去,又在淋浴房里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卫生间雾气氤氲,杨妮儿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身材姣好,一双眼睛含着雾气却又清澈透亮,一把黑发垂在胸前,只可惜,不受老天眷顾。

杨妮儿洗完澡,吃着鱼片粥看电视,电视机还是老式的柜机,时不时有雪花点抖乱屏幕。

地方台正在播放一部香港电影,刘德华和吴倩莲主演的“天若有情”,杨妮儿打开时,电影已经放到高潮,刘德华满身伤痕,骑着摩托车,车后座坐着一身白纱的吴倩莲,两个人神情悲伤却又坚韧,整个画面悲凉而又美丽。

杨妮儿不明就里,却被电视里的悲情镜头打动,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被命运推着往前走,而她,却想扭转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这不容易,她只迈了个腿,便千疮百孔,后面的路,隐在雾霭里,她看不清楚,但她只想证明自己,给素未蒙面的亲生父母,给孤儿院院长,给曾经所有她遇见过的人,证明自己,她,杨妮儿,不是那个低到尘埃里的人,她也可以拥有她想要的东西,做一个自由支配人生的人。

窗外的城市安静如一汪湖水,沉浸在浓浓的夜色里,偶尔从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声,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青草香气,提醒着闻到它的人,春天脚步的临近,只是可惜,在这样一个美好到令人心醉的早春深夜,杨妮儿终还是拿起酒店房间里的床头电话,拨出一个她刻意记在心里的号码。

王浩男的号码。

“浩男哥,我有事想要麻烦您。”

“我在拓展实业做得不开心。”

“想回民亚娱乐。”

“您帮帮我。”

“我自己同陈总说。”

“明天一早,我去陈总办公室找他,您帮我安排一下好吗?”

“浩男哥,您大恩大德,杨妮儿若有出头之日,一定报答。”

第17章 家族中的异类(八)

从前,杨妮儿跟着陈建民的时候,他办公室后面隐藏的那个房间,总有种让她不寒而栗的错觉,可是这一次,她竟然有些庆幸,如果不是这样的布局,她根本没办法重新走进那间办公室,靠近陈建民办公桌后面的那只保险箱。

她知道密码,因为陈建民曾经有一次当着她的面按开过,那次他正在同王浩男谈话,要取一份文件,杨妮儿蹲在远处,在替他们沏茶,很显然,王浩男知道那只保险箱的密码,事实上,王浩男知道陈建民所有事,陈建民对王浩男的信任,远远超过他对至亲或是妻儿的。

杨妮儿的位置离那只保险箱很远,按照常理,一般人很难看到陈建民快速的六下按动,所以陈建民没怎么设防。

但他和王浩男不知道杨妮儿的过往,她不像一般小孩儿一样拥有过正常的童年,她的童年里,没有故事书,没有电视机,她的童年里,除了干活还是干活。

杨妮儿的视力一向很好,而且那时候,她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她感知到自己在这里呆不长,迟早要滚蛋,她尽可能地将一切能触及到的秘密收入囊中,当然,也包括这六个字的密码。

杨妮儿无比庆幸自己那时候做下的决定,如果没有那些个过往和步步为营,她将会被打回原形。

杨妮儿再一次被王浩男送进那间办公室,陈建民对着她,竟然有种小别胜新欢的新鲜感,两次之后,毕竟是四十二岁的中年男人,陈建民沉沉睡去。

杨妮儿蹑手蹑脚地穿戴好,从隐藏的房间出来,那只黑色保险箱,静静地呆在角落里,杨妮儿听到自己巨大的心跳声。

她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害怕到手脚麻木,她照着记忆里的数字,轻轻按了六下,保险箱应声而开,杨妮儿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办公室外是人来人往的嘈杂声,王浩男的办公桌就在门口,杨妮儿知道,不会有人进来,可饶是这样,她还是没办法控制地发着抖。

保险箱分成三格,杨妮儿用最快的速度上下翻动,第一格是各种签字的合同和文件,第二格略窄,里面放了各种单据,光是借款单就不下四五十张。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杨妮儿手心冒汗,她知道陈建民的睡眠时间不长,即便是隆冬的深夜,他也只需要五个小时的睡眠。

她胡乱翻动那些单据,完全没办法好好地一张张仔细辨认,那些单据,大部分都是手写,有些字迹模糊,年代久远。

里头的卧室有微微的声音传来,不知是陈建民在翻身还是即将醒来,杨妮儿穿着单衣,额头却有汗水沁出,她狠狠咬住嘴唇,留下一整排牙印,提醒自己冷静。

好在陈拓同她形容过那张字条的大小,她又匆匆翻了一遍,终于凭着那个三百万的数字找到那张借据。

杨妮儿将借据塞入胸衣里,她特意穿了没有口袋的外套前来,她知道王浩男那对狼狗一样的眼睛,虽然总是笑眯眯地好似人畜无害,实则精明锐利到令人胆寒。

杨妮儿刚想关上保险箱的门,却被第三格里的首饰吸引去了视线,方才精神高度紧张到几乎抱头崩溃,此时借据到手,这才注意到那堆闪闪发亮的珠宝。

杨妮儿咬着唇,嘴里已经尝到血腥味儿,大脑中的挣扎不过维持了一两秒钟,理智便全线溃败。

既然已经偷了一样,再偷一样,又有何区别。

杨妮儿拨拉了几下那堆珠宝,通体碧绿的翠玉和硕大的钻石她不敢拿,也不识货,最后只拿了一条手指头粗细的金项链。

杨妮儿将那根项链一同塞入内衣,她关上保险箱门的时候,最后匆匆瞧了眼,其实还有一只小孩手腕粗细的金镯子,杨妮儿在那扇门缓缓合拢的时候,痴迷地看着那只金镯子,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贪欲,那只镯子,她带不出去。

杨妮儿回到暗门内的房间,将衣服匆匆穿好,然后像日本人那样,坐跪在床榻前,上半身趴俯在陈建民的身边。

心跳如擂鼓,每分每秒都难捱到窒息,她后背的汗水,将贴身穿的棉毛衫染得湿透,她告诉自己,深呼吸,放轻松,放轻松,深呼吸。

好在陈建民不是睡到自然醒,放在床头柜上的大哥大乍然而响,陈建民和杨妮儿,都被吓到肃然而惊,杨妮儿惨白着一张脸,总算蒙混过关。

陈建民一边穿衣服,一边接电话,中途还伸手摸了摸杨妮儿的头发,脸上颇有些宠溺的表情。

电话是王浩男打来,“丽海集团”的王思海王总前来拜访,人已经快到公司。

陈建民挂了电话,从皮夹里摸出一千块钱,塞到杨妮儿的手上,“去买点衣服穿,头发也烫个卷的,别一天到晚土哈哈的模样,带出去丢我脸。”

杨妮儿手心微微发抖,完全不敢正眼看陈建民,她答应着接下一千块,转身推门出去,在门口找到王浩男,要回自己的手提包,将那一千块塞进去,这才理了理汗湿的头发。

“谢谢浩男哥。”

王浩男点点头,放她离去。

杨妮儿从楼梯间徒步下楼,在“民亚娱乐”一楼的大厅,遇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那人四十出头的样子,西装笔挺,梳个大油头,五官中规中矩,看不出缺点,却让人过目就忘,身边永远簇拥着一堆人,光是年轻的女助理,就跟了三个。

一晃神的功夫,杨妮儿已经想起他是谁,就是那天招投标会上与陈拓热情握手寒暄的“丽海企业”王思海。

杨妮儿在角落里默默站了会儿,很快便看见陈建民带着王浩男迎下楼来。

两边谈笑风生,王思海一张油腻脸,简直可以刮层油下来炒菜,杨妮儿看着他同陈建民勾肩搭背,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忽然就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谬到极点。

第18章 悬崖上的残松(一)

杨妮儿将借条交给陈拓的第二天,便见识到了他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

她被从工程部的招投标办公室调出来,直接去了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办公室在她去之前,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陈拓的贴身秘书,杨宝莲,还有一个是名叫做郑红萍的文秘,负责陈拓行程的安排,以及行程中的文件整理。

杨妮儿得了上次买礼物的便宜,这次也不例外,陈建民给她的那一千块钱,她嫌脏手,便去西宁市唯一的一家百货大楼,大肆采买。

两百块一件的白色过膝长风衣,质量好到令人咋舌,再配上一百五一双的真皮筒靴,里面换了条淡紫色羊绒毛衣,一条黑色包裤,从商场出来的时候,杨妮儿简直判若两人。

她给杨宝莲和郑红萍一人带了条丝绸围巾,她眼光不好,不会挑颜色,导购是位上了年纪的退休老阿姨,极力怂恿她买颜色艳丽的大红大绿。

“毛线打得围巾适合冬天配大衣,你看这天儿,燕子一叫,就得热,丝绸围巾就是这个天气当个配饰,配饰嘛,当然越鲜艳越好看,小姑娘,你看看我,这条红色牡丹花的围巾围上去,是不是年轻一大截?”

杨妮儿是真没经验,别说围巾,她连条裙子都没来这么高档的百货大楼买过,一条围巾一百块,从前她连想都不敢想。

可看着手中还剩下的两百来块钱,想起昨天在那个暗室里的肮脏事,杨妮儿闭着眼,心一横,抽出两百块钱,塞在那导购手里,“来两条。”

第二天上班,杨妮儿一直熬到中午,拓展实业的厂区角落里,建了个食堂,又专门给陈拓弄了个小厨房。

食堂里架了几个大灶台,专门请了几个退休的老厨师,一人拿着根铲水泥的大铁锹,在那儿来回倒腾。

杨宝莲说过几次,跟倒腾猪食没什么两样,那么大个铁锅,就扔几片肉下去,炝个油末儿出来,然后把几颗大白菜和胡萝卜剥巴剥巴扔下去,厨师师傅拿根铁铲来回拨拉,看看差不多,就给盛出来,配点米饭,就算是顿中饭了。

杨宝莲娇贵,吃不了这个“猪食”,她要么饿自己一顿,要么跑去陈拓的小厨房开小灶,小厨房的厨师是个大厨,做油焖春笋和红烧猪蹄是一绝。

杨妮儿绝没有这般矫情,她从小吃得,还不如这“猪食”,今儿个她心里藏着事,同郑红萍扒拉了几口饭,便回了办公室。

没一会儿,杨宝莲也回来了,照例满嘴油,捻个兰花指,让杨妮儿和郑红萍猜,她吃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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