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指间摩挲到的是茶盅边缘处凹凸不平的细小花纹,略微有些刺手,但简妍的心中却是明媚的。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偏头望着窗子外面。
院子里满是积雪。墙角栽种的那棵银杏树上的叶子早就已经落光了,现下只有灰褐色的枝桠堆满了白雪,簌簌的站立在风里。
可是冬天终究会过去的,简妍安慰着自己,纵然是现下看着再了无生机,但只要春天来了,新绿的叶子就会重新绽放在枝头,与微风和日光共舞。
年关来到,简太太确实是忙成了一团乱麻。
与以往不同的是,现下她还得忙着打点宅子里的一切器物,看哪些是该发卖的,哪些则是应当带着走的。
这一日她便遣了自己身旁的大丫鬟珍珠来简妍这边,查点一应之物。
简妍的这处小院虽是不大,但是器物也不少,衣裙和首饰更是不消说的了,简太太每季都会叫了裁缝来给简妍缝制新衣裙,首饰方面也是不时的就有新样精巧的式样送到,确保一定要时时刻刻把简妍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珍珠带了两个小丫鬟一起过来,手中还拿着一本青绫面的册子。
“珍珠见过姑娘,”她矮身对着简妍行了礼,而后直起身来,言简意赅的说着,“太太遣了奴婢来您这里,核对历年来放置在您这里的器物和一应衣裙首饰。”
简妍正坐在临窗大炕上描着花样子。
过完年不久就是简太太的生辰,她想着做一双鞋送过去。鞋面上便绣一枝寿桃和两只蝙蝠,寓意着多福多寿。
放下手中的笔,她看向珍珠,面上一直带着微微的笑意在听着她说话,而后便转头吩咐着四月:“四月,快给珍珠姐姐上茶。”
又指着旁侧的绣墩让珍珠坐。
珍珠是简太太跟前得力的大丫鬟,为人虽是寡言,但做事稳重细致,简妍也不敢小觑了她。
珍珠自然是推辞,说着:“奴婢不敢领茶领坐。姑娘您尽管忙自己的事就是,奴婢一会儿工夫就走。”
简妍见状,便吩咐着白薇和四月开箱子,将里面所有的物品都翻捡了出来让珍珠核对。
自始至终她面上都是带了淡淡的笑意,可白薇的心中却是紧张无比,手心里握着的纱绿手绢都潮得能捏出水来。
前几日她刚服侍简妍用完早膳,简妍便指了炕上放置的一只弹墨大包裹给她看,让她寻个空隙拿了这些东西去找周林,让他悄悄儿的将这些当了,换成银票给她。沉默了片刻之后又说了一句,让周林拿些银子去找一下带了翠柳走的牙婆,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将翠柳给卖到院里去。
简妍想着,翠柳毕竟是服侍过自己这么些年的,且将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卖到院里去,实在是有些残忍。但她也只能帮翠柳这么多了,至于最后牙婆会将她卖到什么地方去,那她是管不到的了。
白薇当时并不知道包裹里面有什么,可是一打开来就吓了一跳。
包裹里是好几套重金绸缎衣裙,上面的刺绣细致秀丽,瞧着都是价值不菲的了。又有一只红木匣子,打开了看时,里面琳琅满目的倒都是各色首饰,还有其他一些小巧精致的器物,都是日常屋子里常摆置在那里的。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她变了脸色,颤着声音就问道,“拿了这么些东西出去当,若是教太太发觉姑娘的屋子里少了这么些东西,姑娘该怎么解释?”
简妍屋子里有些什么东西,简太太那里自然是有记录的。便是一年四季添置的那些衣裙首饰只怕都是有册可循的,不过平日里简太太也不甚来查就是了。只是现下简太太满宅子的让人清点一应器物,简妍竟然敢是在这当口顶风作案。
简妍闻言却是毫不在意,只是淡淡的说着:“怕什么呢?左右这些年赵妈妈在我这里拿走的东西也不少了。拿了这些东西去当,若是母亲追问了起来,只管往赵妈妈的身上推就是。左右她现下已然是死了,死无对证,母亲难不成还能跑到黄泉底下揪了她来和我对质不成?”
所以这个锅,理所应当的应该由赵妈妈来背。
白薇胆战心惊的拿了这个包裹出去交给了周林,过得两日之后,周林来了口信约见了白薇,拿了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六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一荷包散碎的银子让她交给简妍。并说了翠柳的事,说是他已经让牙婆悄悄的将她卖到了外乡的大户人家继续做丫鬟去了,并没有卖到院里去,让简妍放心。
简妍住的这个小院原就靠近后院门,而把守着门的仆妇早就是被她花银子买通了,是以白薇和周林传递个口信,或是托了他办什么事的时候倒也都简便。
简妍接了这些银票和这些散碎银子,心里就想着,周大哥办事倒是稳妥的很,竟是想着她平日里也要打赏下人,所以还特意的备了一包散碎的银子,这份心思当真是细致。
只是她没想到那一包东西竟然是能当这么多的银子,足足有个八百多两。
说起来简太太给她的首饰衣裙也都是顶贵重的。旁的不说,但就那一副金镯子,每一只估计都有个100多克重,上面还嵌了小拇指粗细的红宝石。至于那一只熏被银香球估计应当也是有个20两重的吧,这样算起来,倒也确实是值了这么多银子了。
而这也直接导致她懊恼不已,后悔当初怎么没有再多拿些首饰衣裙出去典当。
只是她这边懊恼着,白薇那里却是忐忑着。
珍珠正拿着那本青绫面的册子在一一的核对着姑娘的所有物件儿呢。而她已经眼尖的瞧到了珍珠正一面核对着,一面微微的蹙起了一双细细的眉,想来已是发现少了不少物件儿的缘故吧。
白薇又偷眼望了一眼简妍,见她正专注的伏在小几上描着花样子,蝙蝠的一边翅膀已是出来了,她便又去描另外一边的翅膀,面上表情平静,竟是丝毫都不在意似的。
厉声质问
珍珠离开的时候虽然是一句话都没有说,面上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但白薇还是心里忐忑不已。接下来她真是捱一刻似三秋,就没个安心的时候。
简妍倒是依然还在那专心的描着蝙蝠和寿桃。等花样子描好之后,四月也从厨房拿了饭菜回来,于是她便撇了花样子开始用午膳。
眼见得白薇正站在门帘旁边,一双眼儿只是透过帘子的间缝往外望着,手中拿着的纱绿手绢都被拧成了麻花样,简妍知道她这是在担心自己,于是便开口宽慰着她:“白薇,你放心,会没事的。”
白薇觉得她压根就放心不下。
“姑娘,”她忽然转过头来,面上有些变色,“珊瑚进了咱们院了。”
珊瑚是简太太身旁伺候着的小丫鬟。她这当会过来,自然是不会来串门子的。定然是珍珠回去之后将简妍这边缺失的物件向简太太禀明了,简太太这才遣了珊瑚来叫简妍过去质问。
简妍淡淡的嗯了一声,手中筷子不停,依然在吃着饭。白薇则是赶忙的从门旁走了过来,站在了简妍的身旁。
她不过才刚刚站定,那边门帘一掀,珊瑚已经是自行打起帘子就走了进来。
简妍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但随即就当压根不知道她进了屋子一般,依旧是微微的垂着头吃饭。
“见过姑娘。”
在离圆桌的三步外站定,珊瑚对着简妍福了福身子,唤了一声。
简妍虽然是不常去简太太那里,但对正房院里上上下下的丫鬟仆妇她都是了如指掌的。这个珊瑚,据她所知是个家生子,老子娘在简家也算是有体面的,怪不得上次在厨房里竟然是敢顶撞翠柳。
简妍抬眼打量了一番珊瑚。
白绫袄儿,水色挑线裙子,外罩缃色比甲,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生的且是水秀。不过眼角眉梢一股孤傲之气,瞧着估计也是个不大服人的。
“姑娘,太太让我......”珊瑚面上带着笑意,正待开口说她此行来的目的,只是才刚开口说得几个字,却被白薇出声给喝止住了。
“忙什么?没见着姑娘正在用午膳么?”
原本这个珊瑚没经通报自行打了帘子进屋就已经是很没规矩的了,这当会见着简妍在用膳就开口说事,可不是没规矩至极?
珊瑚被白薇这么一喝止,面上立时就有些讪讪的。
她虽然是敢在厨房里夹枪夹棒的说着翠柳,那不过是因着那当会她是担着替简太太催饭食的使命在身,且又是没有主子在面前,言语之间自然是能随意一些。可是现下当着简妍的面她自然是没这么大胆敢开口顶撞的,而且说起来也确实是她没有规矩在先,怨不得白薇出口呵斥她。所以她即便是心里再是不服,可到底也只能低着头,垂手退至一旁站着。
简妍对白薇呵斥珊瑚的这事是极为赞同的。
出于身份上的差别,她倒也不好直接开口斥责珊瑚什么,这样反倒还会跌了自己的面子,所以由白薇代劳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
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饭。
这些年简太太日日让人用三从四德来给她洗脑,还特意的花重金聘请了一位教引嬷嬷来指导,原本她的性子还很是浮躁,可是这么些年打磨下来,竟是沉淀了不少,做什么事都不急不躁起来。
饭后,她走至临窗的木炕上坐了下来。四月手脚麻利的在收拾着碗筷,白薇则是用茶盘端了一盅茶过来。
简妍接过茶盅,揭开盅盖慢慢的撇了下水面上的茶叶末子,低头喝了一口之后将茶盅放到了手边的小炕桌上,这才抬眼望向珊瑚,却并没有开口询问什么。
白薇会意,便代简妍开口问着:“太太遣了你来寻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饶是珊瑚一直见简妍在简太太面前不得宠,在心里很是轻视简妍,可是这当会自打进屋之后,她一直被简妍当个透明人似的无视了,心里由不得的就将先前的那几分轻视之心收起了几分起来。
有的时候,威严并不需要满面怒容,大吵大闹来显现。沉稳,淡定,自信,强大的内心,就足以从貌行举止中让人不敢轻视你了。
“禀姑娘,太太遣了奴婢过来,是想请姑娘过去一趟。“
珊瑚上前两步,态度较先前恭顺了不少,口中也是自称着奴婢,而不是如先前那般随随便便的自称我了。
简妍点了点头,淡淡的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先去吧,回禀母亲,说我就到。”
“是。”珊瑚恭敬的行了个礼,转身退了出去。
她一走,白薇面上先前装出来的厉色立时就没有了。
“姑娘,”她忧心忡忡,两道眉毛都快要蹙到了一起,“太太让你过去,定然是为了那些不见的衣裙首饰和物件的,这可怎么是好?”
“不要慌,”简妍宽慰着她,“依着我先前所说的,将这些全都推到赵妈妈的身上去就好了。”
都到了这当会,就是慌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了。
白薇只好服侍着简妍另换了一套颜色素雅些的衣裙,而后吩咐着四月看家,自己则是陪同着简妍一起去了上房。
因着简太太并不想经常看到简妍,所以简妍住着的这处院子倒是离着上房有不远的路。
绕过一处园子,又走了一段儿长廊,总算是到了上房。
廊下守着的丫鬟进去通报了一声,随后有小丫鬟打起了帘子,简妍微微的低下头走了进去。
简太太正坐在明间的罗汉床上,沈妈妈和珍珠随侍在一旁。
简妍在屋子中间站定,对着简太太垂首行了一礼,轻声细语的唤了一声母亲,却并不曾开口问着她找自己来是为了什么事。
简太太掀起眼皮打量了简妍一番。
牙色立领长袄,湖色马面棉裙,外面罩了一件雪青色的披风。
这一身衣裙极是素雅,袄裙上面皆无刺绣,只有披风的对襟领口和袖子处用鹅黄和绿色丝线绣了鸢尾花,看起来略微的娇嫩活泼些。
简太太皱了皱眉。
她还是喜欢简妍打扮得娇艳些,所以日常吩咐裁缝给她做的衣裙颜色都是以海棠红,鹅黄,葱绿这样的颜色为主,就这么几件颜色素雅一些的衣裙也不过是为了让她平日里搭配衣裙穿,不想她现下倒是穿的如此清雅。
“你,”简太太正要开口说上她两句,忽然想到现下离着简老爷过世也不过半年的功夫,简妍身为他名义上的女儿,穿得这般素淡原就很应该,于是快到口边斥责的话就又咽了下去,转而开口直接切入了主题,问着,“珍珠说上午去你屋子里核对物件和首饰衣裙,倒是有好些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说罢,伸手拿起了手边炕桌上的放着的青绫册子,劈手就扔到了简妍的脚底下。
想来她心中很是愤怒。也是,不要小瞧少了的那些物件和衣裙首饰,可是要值个一千多两银子的呢。
简妍有时候都在想,其实简太太的情商应该不是很高。
她既然是想将自己当做扬州瘦马来养,日后送给一个官宦之人为妾,好为简清的仕途铺路,那她实在是不应该这般的疏远难为自己。
每次见面都不开一个笑脸儿也就算了,只当她是面瘫,天生如此也就罢了,可是这般的冷言冷语,甚至是严厉,实在是犯不上。
面上装装疼爱她,怜惜她,末了到要推她入火坑的时候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哭诉着娘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是为了咱们简家着想,不得不委屈了你之类的,若是那等不知道内情的人听了,管保就是把她卖了,她还得帮着简太太数钱。
但是很可惜,简太太连装都是懒得装的,又或者是她压根就不屑于在自己的面前装。她倒真是不怕自己会含恨在心,日后就算被她将自己送到了什么官宦之人手里为妾,不但不帮简清,反倒是恶意陷害简清,到时她哪里是帮儿子,简直就是坑儿子。
简妍心里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而后抬起了头,面上是一脸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不知所措之色。
“母亲在说什么?女儿不知。”
简太太一见她这副无辜柔弱的模样,反倒像是自己怎么欺负了她似的,一时心内就只觉得撺上了一把火似的,只烧得她五脏六腑都有些发痛。
啪的一声,她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了炕桌上,只听得哐啷一声响,原本桌上放着的粉彩雪景茶盅原地跳起又落下,茶水洒了出来。
“你还说你不知?现见着都是你的衣裙首饰,那些摆设的物件也都放在你屋子里,你怎么不知?难道真是出了鬼不成,在你眼皮子底下还能将这些东西搬走了?”
简妍面上一时就越发的无措了,眼中也含了泪水,只是一直都没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