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野人之妻②
萧鱼回到屋内, 赵泓从里面出来, 白白胖胖的小萝卜头, 乖巧依偎在她的身旁, 抬起脑袋唤她一声:“娘亲。”
赵泓眉眼清秀, 唇红齿白, 现下又是生得最可爱的年纪, 萧鱼看着他,一直紧绷的身躯才得以舒缓。
她抬手摸了摸赵泓的脸,转身过去。见那院中的何朝恩, 已领着小厮退了出去。
当初在宫中,她与他虽有接触,却也的确算不上深交。现下她求助于他, 是因为真的走投无路, 而他不答应,也是在情理之中。堂堂帝王的贴身宦官, 文武百官都得巴结他, 他能为了赵煊放弃这样的荣华富贵, 可见他对赵煊的忠心。
一手扶着赵泓脸颊, 萧鱼将另一只手慢慢的放在小腹之上。现下她尚未显怀, 已经是要处处小心,倘若再拖延下去, 到了她大腹便便之日,怕是更难逃出赵煊之手了。想起前几回鲁莽的逃跑, 萧鱼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
若要再次逃跑, 势必是要成功的。
……
赵煊在清州的这处别院地处偏僻,坐西朝东,前后三进。萧鱼被安置的住所叫藏珠院。
院内种满花卉,院中有一枝繁叶茂的参天枣树,现已深秋,结了满满当当一树枣,青红不一的枣儿挂在枝头,犹如盏盏小灯。枣儿的清果香弥漫着整个院落,掺杂着丝丝甜意。
何朝恩的身影从藏珠院出来,他的眉目清朗,阳光悄悄落在他身上,雅致的犹如一副水墨画。而小径尽头,赵煊安静的立在那里,他风姿清雅,身上是皇室贵族的矜贵,目光一落在何朝恩的身上,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了眯。
行至赵煊身畔,何朝恩低头行礼:“王爷。”
赵煊未应。
这何朝恩乃是赵煊母亲给他留下来的人,当初赵煊的母亲还未进宫前,就曾施恩于何朝恩全家,后来赵煊的母亲死了,这恩情,只是要报答在赵煊身上。而何朝恩也是有本事的,从很早开始,就混入叛军之中,还曾未薛战挡过刀剑,虽保住了性命,却没了男人根本。后来一步步往上爬,等叛军攻破皇城,新帝登基,这何朝恩自然成了新帝身旁侍奉之人。
何朝恩虽在宫中,可那薛战并非一般乡野村夫,坐上了皇位,难免对身旁之人有诸多猜忌,是以他们的往来甚少,唯有在萧鱼进宫后,他要何朝恩传递消息给他。
而得知萧鱼有孕,萧家人要认命,真心效忠新朝时,赵煊便让何朝恩想办法,将萧鱼给他弄出来。
现在人的确是弄出来了,可这意味着,何朝恩的身份也暴露,注定这辈子都要被帝王追杀。
赵煊步子缓慢的往前走,走过卵石铺就的小径,穿过垂花门。何朝恩低着头,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赵煊的步子一顿,一尘不染的锦靴踩着脚下黄叶,说道:“何朝恩,本王比不了帝王,你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与本王逃亡,可会后悔?”
何朝恩未有半分犹豫:“小的的主子,从始至终只有您。”
昔日的恩情,终究过去太久。可像何朝恩这种人,现在是一副都不在意的模样,昔日年幼落魄时,也不过是跟着家人相依为命的小孩儿。他的母亲对他亲人有恩,虽然事情过去很多年,何朝恩的亲人也都不在,可这份恩亲,对何朝恩来说,是刻在心里的。
赵煊明白他的忠心。他既然能将萧鱼带出来,就足够证明。可赵煊的生长环境使然,他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何朝恩太深藏不露,太能忍辱负重,这样的人,他用着不踏实。
等带萧鱼去了塞外,这何朝恩的去留,他还在考虑之中。
赵煊负手而立,说道:“听说你弄了一些书给她看……”说着他勾唇一笑,“想来在宫中你与她也有诸多接触,对她的喜好知之甚多……不过,何朝恩,萧鱼是本王的女人,你一个阉人,最好不要存着其他的心思。”
大概是他太了解何朝恩这样的人。像萧鱼这种从小出生在高门大户,被保护这长大的女孩儿,对他们来说,充满着太大的吸引力。越是见识过更多的肮脏和卑贱,就越是喜欢那种干净的、高高在上的女孩儿。
何朝恩平静道:“小的不敢。”
赵煊也不再继续提,说道:“过两日便要动身去塞外,你再下去打点一番,此事,本王绝不容许出任何的差池。”
何朝恩低头,恭敬应下。等看到赵煊离开后,才回了房中。
站在门前,推开两侧槅扇,外面的阳光一下子照进了屋里。
明亮的光打在桌椅上。房中简陋,阳光一照,那空中弥漫的灰尘就暴露无遗。
何朝恩进去,掀袍落座,有穿着半旧襦裙的促使丫鬟进来给他倒茶。
小丫鬟天真稚嫩,知道这位何管事是赵煊最信任的人,待他亦是毕恭毕敬的。将茶水倒在青花瓷的杯盏中,浅黄色的茶水散发着淡淡茶香,倒好后,又将茶壶端走。见何管事眉眼平静,身上是一股读书人的隽秀气息,便不自觉的多看上几眼。
然后小丫鬟才悄悄退下。
何朝恩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在宫里待久了,当然是什么好茶都尝过了,此茶苦涩,不过下等茶叶。尝了一口,就将茶杯搁下了。
瓷杯落在柳木桌面上,碰撞时发出轻微的声音,被内的茶水荡漾,晃动了很久,才逐渐归于平静。茶水水面,倒影着何朝恩斯文白皙的清秀脸庞,他抬手,慢慢抚上手腕上的佛珠,上面是细密的水波纹路。
指腹轻轻摩挲佛珠珠纹,何朝恩侧过头,看着白日掩着的窗户,中间透进来一道刺眼的光。对上时,他的眼睛下意识的眯了眯。
摸着佛珠,本是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现在已经非常安静了,耳畔却仿佛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
“……你能帮帮我吗?”
……
过了很久,何朝恩静静垂下眼。他不能帮她,也帮不了她。
……
这晚,赵煊来到萧鱼房中,与她一并坐在灯下。灯笼外面罩着一个荷花灯罩,里面燃着烛火,烛光越明亮,灯罩上的荷花图案就越清晰。萧鱼正在看书,看到他来,便将书放了下来。
他看着萧鱼,伸手拿过萧鱼手中的书,看了一眼,笑笑道:“《千金翼方》,你还看这个?”
萧鱼不太喜欢和他说话。她一直被家人护着,没受过什么委屈,身份摆在那儿,不需要对谁阿谀奉承,也不许忍受什么。所以现在这种滋味儿,并不好受。
她将书从赵煊的手中夺回来,淡淡说了句:“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赵煊并未生气,开口道:“今晚你收拾收拾,明早咱们就出发。”
萧鱼的身体已经恢复,这段日子,她努力吃药进食,将自己的身体养好。只要赵煊不对她做出过分的事情,她尽量不与他对着来。现在……他要带她去塞外了。
萧鱼心下紧张,将手中的书攥得紧了一些。
玉白的脸被火光照得暖黄,朱唇莹润,微启道:“我知道了。”
赵煊忽然把手伸过来,萧鱼警惕的看向他,却见他只是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很快就把手收回去。她心里陡然松了一口气。
赵煊起身,对着她道:“那好,你今晚好好休息。”
“嗯。”萧鱼点头,等亲眼看到赵煊走远,才让丫鬟去将门合上。
之后一如往常,沐浴,上榻。萧鱼躺在榻上,看着丫鬟将床帐放下,屋内的灯一盏一盏熄灭时,出声道:“太黑了,留一盏灯吧。”
床帐外面,是丫鬟回应的声音。
屋内只留了一盏灯,比往常要来得明亮一些。萧鱼躺在榻上,并未休息。明日赵煊就要待她去塞外,她只有今晚一次机会。
过了很久,听到三更敲梆子的声音,萧鱼将手挪到枕下,从下面悄悄拿出一样东西,紧紧攥在手里。然后抬手,慢慢的将床帐掀起,透出一条缝隙。
卧房守夜的有两个丫鬟,这会儿趴在桌上睡觉。萧鱼屏呼,自榻上下来,连鞋袜都未穿,便站在两个丫鬟的面前。
她的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针,目光落在两名丫鬟的身上,细细回忆起先前看的《千金翼方》中的内容来:玉枕穴,位于脑户穴旁一寸三分。可致人昏迷。
萧鱼虽略懂医理,却并不精通,这一针刺下去,不知道会不会伤到这两名丫鬟的性命,可是她现在别无选择。没有多犹豫,萧鱼找准穴位,便利落刺下。而后才脱去其中一名丫鬟的衣裳,穿在了自己身上。
做完这些,便去外间叫赵泓。赵泓乖乖巧巧攥着被子睡得正香,萧鱼捏了一下他的脸,他的眼睛忽然睁开。
待看到面前的是萧鱼,就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出声,只听着萧鱼的话,利落的将衣裳穿好,然后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跟着萧鱼进去。
萧鱼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然后把赵泓抱到窗前的长几上,低声与他说:“你先乖乖站着别动。”
赵泓一副很精神的模样,眼睛亮亮的,用力点头:“嗯。”
萧鱼走到灯盏旁,将灯罩取下时,不小心灼到了手指,也不过轻蹙一下眉头,接着就立刻动手,将卧房内的纱幔和床帐都一一点着。
秋日干燥,这卧房内因为装饰雅致,特意用了许多上好的锦缎布置,布料易燃,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浓烟滚滚。萧鱼跑到赵泓的身旁,拉住他的手,对着他道:“咱们走吧。”
看到着火,赵泓也不怕,乖乖道:“好。”
……
赵煊正在睡着,听到外面小厮的声音,才从榻上起来。他将衣物穿好下榻,却见小厮急急忙忙道:“爷,不好了,夫人房里走水了。”
走水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赵煊立刻往外走,吩咐道:“赶紧救火。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冰冷道,“将府中各个出口都守住,不许任何人出去!”
……
藏珠院那边浓烟浑浑,火光冲天。萧鱼手边牵着赵泓,就从后院出去。
后院有一处偏门,是萧鱼这段日子来回走了很多趟,才发现的。趁着此刻藏珠院那边乱成一团,她就试着和赵泓一起逃出去。不管成不成,这回总是要试一试的。
萧鱼带着赵泓走出偏门后,就不断往前走。赵泓这处私宅隐秘,周围一片荒芜。萧鱼只沿着小路,一刻不停的往前走。
走了很久。比刚被赵煊抓来,逃出来的那几回,走得还要久。
可是太着急,萧鱼已经感觉到小腹坠坠的疼,一下子额头满是汗。耳畔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然后是赵泓小声关心的声音:“娘亲,您没事吧?”
萧鱼低头看向赵泓,想开口说没事,就听到后面有声音。
她赶紧拉着赵泓,往一旁的草丛中躲去。与赵泓蹲在草丛中,慢慢的,就看到几名赵煊身边的下人,沿路再寻人。萧鱼面色煞白……没想到赵煊的人会这么快。
不敢发出声音,萧鱼安静蹲着,手用力捂住赵泓的嘴。待亲眼看着那几名下人远去,萧鱼才张嘴,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双腿有些发麻,萧鱼拉着赵泓起来,准备站起身来。
身子刚要动,一阵轻微的声音传入耳中……萧鱼身子紧绷,转过头,朝着身边看去。
周围很安静,乌云遮月,星光阑珊。冰凉的夜风唰唰垂着周围的草木,草丛犹如波浪随风飘摇,萧鱼的身子似是定在原地,半点动弹不得。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双简单的墨靴……
她缓缓的将头抬起。
云似是散了些,有丝丝缕缕月色从云层中透出来,昏暗的月色下,是眼前男子清秀儒雅的脸。萧鱼一双眼睛,死死的落在他身上,面色苍白,心脏似乎在此刻骤然停止。
萧鱼感觉到浑身冰凉。
外面又有些许动静,大概是来寻她的另一批人。有个年轻的声音冲着这边过来:“何管事。”
然后是何朝恩一如既往平静无波的声音:“这里没人。”
他步子缓慢的走了过去,吩咐跟着他寻人的下人,“大概是往官道走了,你们都随我一道过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