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远自弥-2
两人手牵手驾云至圣灵院,元羡没来过这里,步入院内,只见甬道之上杂草繁芜,迎面三间大厅俭朴寻常,甚至有些破烂。匾额却很华丽气派,上书“圣灵之院”四字,笔力遒劲,结构森严,两相对照,越发显得建筑破败。皇穆不入厅,带着他从角门东拐西拐,转过一角山石,经过一个大池,池内水极浑浊,不知养着什么,不时泛起些气泡,元羡看着那汪布满绿藻隐隐似有巨兽隐匿其中的池水,心内泛起些恶心及悚然。皇穆却置若罔闻,带着他穿厅过堂,经曲折游廊行至一间大厅前。她松了元羡的手,对他一笑:“此间便是圣灵堂。”说着拎着耳鼠迈步入内,拖着声音懒洋洋道:“何院首!我来还兔子耳朵鼠啦!”
皇穆寻常时候说话声音偏轻,总带着点种娇稚的缠绵,如今扬起声音,清亮许多,他跟在她身后步入堂内,此间居然较外部更为破烂,且杂乱无序,堂内摆着三张长案,上面磊着各种笼子、药瓶、书籍,东西两侧沿墙各立着一排高及屋顶的药柜,药屉上密密麻麻写着各色药名,空气中弥漫着什么烧焦了的味道,一只小孰湖翅膀上绑着夹板踢踢踏踏跑着躲起来,几只灭蒙鸟躲在高高叠起的书垛后探头探脑,他并未将灵兽一一看尽,因为不远处茂行及容晞立在堂内正傻傻地看着他们。
皇穆没见过容晞,可见他二人手牵手极有夫妻相地并肩而立,便知道,这就是元羡的表妹,冯潜将军的女儿,冯容晞。
四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茂行轻咳了一声,对容晞道:“这位是麒麟主帅皇穆,”言毕向皇穆指了指容晞,正欲介绍,只听容晞欢呼道:“你就是皇穆!我听说过你好多事!”说着雀跃上前,扳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这也是麒麟的军服吗?能送我一件吗?我和哥哥说了好多次,被他屡屡拒绝,想是因他军衔卑微,根本要不到。我还想要一套麒麟的金色云肩通袖袍,五殿之中,麒麟的军服最好看了!”
皇穆愣了愣,笑道:“当然可以。”
容晞看了眼她手中的耳鼠,“这是你的宠物?生了什么病?我小时候也想养,但我娘怕老鼠,抵死不让我养。其实这哪里像老鼠呀。”她说着蹲下身,与小耳鼠面对面,握了握它的爪子,“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言毕又仰起头:“你知道我是谁吧!”
皇穆点头,笑道:“楚然郡主。”
容晞跳起来,笑嘻嘻地拉拉她的手,“你叫我容晞就好,不然你叫我郡主,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你的封号是什么来着?”
“昭元,你应该称呼她昭元公主殿下,或者麒麟主帅。”元羡沉声在皇穆身旁站了。
“你可得意昭元这个封号了吧?和你都有个‘元’字。”容晞笑着对皇穆挤挤眉眼。
皇穆听到身边的元羡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话间圣灵院院首何淼扎着手从内堂笑着迎出来,竟是个圆脸小姑娘,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这女孩面庞白净,却十分邋遢,脸上沾着些灰,头上也零零碎碎有些稻草,发髻上簪了支毛笔,她着一件灰色圆领袍,银索襻膊,腰间系着的竟是根软尺。她随手从经过的案上捡了块脏兮兮的碎布,擦擦手,笑着向皇穆施礼:“见过公主殿下。”
皇穆将耳鼠递过去,转首对元羡道,“殿下,这位是圣灵院何院首。”
两人见礼,却见龙见从何淼身后缓缓升起,向元羡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说着斜睨了眼皇穆,不情不愿地敷衍行礼,声音冷冷硬硬地道:“主帅。”
皇穆笑着看向何淼,“院首,他的牙好了吗?”
龙见脸上立现紧张之色,何淼笑得十分温和,“差不多了,只是还是要尽量控制着,饮食后需漱口,早晚洁净牙齿,糖亦不可贪多。”
皇穆看看龙见,幽幽道:“将军听见了吗?将军记住了吗?”
龙见撇撇嘴,一脸不情不愿,嘟囔着:“明明答应我不说后一句的。”
何淼“呀”了一声,一脸歉意,“我忘记了,”她捋了捋耳鼠的大耳朵,笑着道:“其实不必刻意控制,不贪多便是了。”
皇穆笑,“不贪多的’多’是多少?这个度不好把握。院首刚说,它差不多好了,那便是尚未痊愈,等它彻底好了之后,我们再来探讨多少算‘多’。是以,你依旧每日只能吃一块点心。”
龙见气得鼻孔一张一翕,睁大眼睛瞪着皇穆,好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飞过去,在她肩头坐了。
元羡见龙见坐在皇穆肩头,既有醋意,又有得意,他看着茂行诚恳道:“世子,收一收口水。”
茂行居然还就真的抬起袖子蹭了蹭嘴,他上前一步,“主帅,这是……”他今日是陪容晞带冯家年迈的凤凰浴火重生,一直在外堂,未去里间,不想此间居然还有一只这般大小威风凛凛的小白龙。他细细打量,银角绿鬃,白鳞上还泛着点点银光,是条极难得的赤炎龙,且修炼成精,能言人语。
皇穆侧头看看龙见,诧异茂行在麒麟这些时日居然都未曾见过龙见,“这位是,”皇穆想了想,“这位是麒麟殿中殿帅龙见龙将军。”
龙见突然得到一个官衔,莫名其妙之际十分欢喜,将那副弃甲曳兵的奄奄一息稍作收拾,精神焕发威风凛凛地从皇穆肩上飞起,向茂行拱手道:“见过世子殿下。”
茂行复又上前一步,与龙见面对面道:“你是赤焰龙吧!你会喷火吗?”
龙见肃穆地点点头,“呼”得喷出一口火来。
何淼怀里的小耳鼠吓得“滋滋”乱叫,扬起尾巴就欲飞走,何淼忙拍拍它的脑袋,就近在身边的条案前翻找了好一会儿,从一个脏兮兮的竹提梁盒子里拿出一个石榴,施法即刻剥好,盛在一个脏的看不出本色的盘子里,将耳鼠安置在一旁,小耳鼠蹲在盘子边,捧起一把石榴“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心有余悸地看着龙见,随时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
皇穆道:“原来它吃石榴,我尝试喂它些食物,它都不肯吃。”
何淼疑惑道:“是吗?它其实不挑食的,蔬菜,水果,果仁,来者不拒。公主喂它吃了什么?”
皇穆“哦”了一声,心里想的是原来它和人吃得无异,那芭蕉叶子想来不在它的食谱中,尴尬笑笑,没好意思道出实情。
那边龙见表演完喷火,又施法召出一朵小云,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间或弄道闪电,打个雷,引得茂行与容晞眉开眼笑,啧啧称奇,一惊一乍。
皇穆对何淼笑道:“院首还请去忙吧,我同殿下四处看看,稍后便回,院首不必相陪。”
何淼颔首,“既如此,还请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世子殿下,郡主殿下随意。恕臣先行告退。”
茂行与容晞正忙着看龙见表演,无暇理会何淼,皆只是胡乱摆摆手,“院首慢走。”
元羡待何淼又入内堂后,牵起皇穆的手,四处闲看。“堂内都是些体量小的灵兽,身形巨大者皆在后院墙上的山水卷轴内,那画中施了延展术,绵延千里,空间广博。”皇穆边东张西望,边向元羡介绍。他们经过了角上包着绷带的小望天吼,似乎吃多了的小饕餮,还有一只小貔貅,口中卡着一块金珀石,正眼角含泪地泡在一汪绿色液体内。
“怎么又是你呀,我记得上次就遇见你被一块白玉卡在口中。吞不掉也吐不出来,怎么今日又吞了这么大的金珀石。”皇穆轻轻拍了拍小貔貅的脑袋,对元羡道:“这是化金水,可慢慢腐蚀金银珠玉等物,对他本身没什么伤害,就是要等一等才能将他口中那块石头腐蚀得小一些。”他们经过一只看着病怏怏灰扑扑的小凤凰。“原来空气中的味道是你的呀!我还以为此处又被什么灵兽烧了呢。”皇穆点点它的头,被它神情厌恶地躲开了,然后恹恹地呕出一口灰烟,几点火星。
他们经过一只狍鸮,皇穆向元羡身后躲了躲,显然十分害怕,远远看见就赶忙避开。今日此间并没有什么圆头圆脑毛茸茸的小灵兽,皇穆十分遗憾,“上次在这里,见到一只小小的穷奇,十分可人,只有这么大……翅膀折断了,送到这里修翅膀。”皇穆比划给元羡看,却见外间一只金色小麒麟踢踢踏踏乘云而来,皇穆皱眉:“军报……”她张开手,小麒麟跳了上来,消散在皇穆手中,皇穆闭目凝神看完军报,睁眼看向元羡,“披香台司丞谢卫至麒麟殿,求见你我。”
“可是出了什么事?”
皇穆摇头,“谢卫未同江添说明,只说有要事求见,我们先回去。”
元羡对围着龙见的茂行、容晞道:“我同主帅先回麒麟殿了,你二人也早些回家。”
容晞幽幽回头:“哥哥,当着我们,就别叫’主帅’了,你同德音先回吧,有空我去麒麟殿取衣服。”说着看向皇穆:“嫂嫂,我身量与你差不多,就按你的尺码替我做一套!嗯……不对,要两套,要有云肩通袖,金色白色各一套。”
元羡沉着面孔,“云肩通袖乃是主帅才能穿的,你要来做什么,麒麟军政繁忙,你不要来麒麟殿胡闹。”
茂行用手肘撞撞容晞,“我没夸张吧,殿下如今可有太子威仪了。”说着用有限低了低,但依然能被皇穆与元羡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道:“特别是在宝璐面前。”言罢对容晞挤眉弄眼,两人癫狂一样地大笑起来。
元羡被他们嘲弄得面红耳赤,挽挽袖子指着茂行,作势就要上前动手,茂行见他来势汹汹,拔腿就跑,绕着书案转了一圈,躲在皇穆身后:“主帅救我!麒麟殿五品参将以下犯上要殴打宁懿公主的独子了!”说话间元羡丢过一本厚厚典籍,被他堪堪躲过,他从皇穆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此乃大不敬、不义之罪!你姑姑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你若将我打坏了,我要告诉母亲!”他挑衅之后又收回身子,对皇穆道:“主帅,将他赶出麒麟!麒麟殿不要这等不识尊卑者!”
容晞撑在条案上笑得直不起身:“叫什么主帅,那也是你的嫂嫂!其实也算你的姐姐,快让姐姐劝劝姐夫,别打弟弟了!”
皇穆被他二人闹得渐渐红了脸,元羡本就不多的那点恼羞成怒,在见到她的羞赧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把拉过皇穆,强忍笑意对茂行道:“明日还要出操,你今夜不要玩得太晚。”说着又看向容晞:“你也早些回宫。”
容晞见她哥哥一脸道貌岸然,眼里泛着无尽春色,孜孜地牵着皇穆走了,在身后叫道:“嫂嫂!别忘了我的衣服呀!一套金色的一套白色的!”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一直未出声的皇穆,回头冲她极灿烂地一笑,声音中含着浓浓笑意地道:“你放心,我明日便命人送予世子。”
皇穆与元羡走后不久,龙见也告辞回了福熙宫。
容晞双手捧了奄奄一息脏兮兮的小凤凰,将她安置在一个丝绒垫子上,将凤凰壳小心翼翼地收入腰间荷包,一脸严肃地看着茂行:“我与皇穆,谁更好看?”
茂行断然道:“自然是你。”
容晞心满意足地笑笑,继而轻叹了口气:“早听人说她好看,没想到这么好看,元羡那个傻子魂不守舍的。真给我们家丢人。”
茂行笑:“你是没见他第一次见她,”说着又纠正道,“他们初见时候我也没在,第二次见面是麒麟例会,他当时更加魂不守舍。”
容晞喟叹道:“她长得那么好,配我哥真是太可惜了。”
元羡捏了捏皇穆的手,口是心非道:“他二人说话素来没分寸,唐突你了。”
皇穆只是笑,并不说话。
元羡又道:“你真的要送她麒麟军服吗?”
皇穆依旧不说话。
“看在她那么乖巧,都叫你嫂嫂的份上,卑职觉得,可以送一套,但不能送云肩通袖的,她穿上,那不就是现成的东施效颦吗?冯将军功勋卓著,不能让他为人耻笑。”他说着偷眼看看皇穆,“你生气了?”
皇穆笑着摇头,“没有的,怎么会。”她看向元羡,“楚然郡主与世子,一对璧人,十分登对。”
元羡傲然道:“他们远没有你我登对。”
两人降云至福熙宫,从鹿鸣堂经骏疾镜回到麒麟殿鹿鸣堂。皇穆敲了敲桌上的罄,江添应声入内。
“谢卫现在何处?”
“正在值房。”
皇穆想了想,“符彻与梁戎回来了吗?”
“不曾。”
“传谢卫进来。”
谢卫入内与元羡、皇穆见礼,落座后与他二人道:”殿下,主帅,适才白虎殿主帅蒋策突然至披香台查看出入档册,蒋策主帅看了新近布设的刻核图,发现戌时二刻符指挥使与梁副指挥使人在镇魔塔西北角停了停,之后行至乾塔,戌时三刻又突然出现在镇魔塔西北角。”
元羡听到此处忍不住看了眼皇穆,却见她坐在书案后,正在玩一个小金柿子。皇穆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见谢卫言至关键处却不说话了,“司丞,蒋主帅对此,有何异议?”
谢卫略作沉吟,“蒋主帅初时,想召两位指挥使问问原因,后来又作罢了。叮嘱白虎殿在镇魔塔的防卫不可懈怠,便离去了。”
皇穆笑:“刻核图,是太子殿下的想法,交燧鉴部实现,此图尚不十分完备。如今急急用于镇魔塔,并非麒麟殿虚应故事。不过是因为年初时候,白虎殿负责的镇魔塔图被人复绘了。万幸太子殿下不多时便率披香台、麒麟殿将复绘塔图的要犯捉拿,一解陛下日夜之焦心。但陛下对此事仍存疑虑,使殿下负责镇魔塔增防事。司丞是知道的,太子殿下如今在麒麟殿参习军务,是以一有关于刻核图的思路,便将这份差事交予了燧鉴部。此图,本帅会命燧鉴部加紧查究,将纰缪之处厘正。司丞不辞辛苦,尽心竭力助麒麟殿将此图精进,本帅不胜感激。”
谢卫见她如此说,赶忙起身,拱手道:“主帅这话,小仙不敢当,不过是事关殿内两位指挥使,又涉镇魔塔防卫,才冒昧进殿求见殿下及主帅。”他说着停下来,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蒋策主帅乃是亥初二刻至,亥正三刻出,之后召见了白虎殿在镇魔塔群的巡防人员。”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名单,请殿下及主帅过目。”
江添接过那页纸,看向皇穆,皇穆示意交给元羡。元羡拿着看看,看到“呈檀”之时,脸上一红。除此人外,名单上再没有他认识的人,于是还给江添,江添送予皇穆,皇穆接过来,笑道:“司丞写得一笔好字。”
谢卫道:“主帅谬赞。”
皇穆将名单慢悠悠看了,轻巧地合起来,对江添道:“命金匮阁备两刀雪涛笺、一块岁寒三友墨送予司丞。”她看向谢卫,“窥一斑而知全豹,司丞这一笔好字尽显风骨,区区文具,乃是本帅略表芹意,还望司丞勿做推辞。”
谢卫脸上并不见十分激动及刻意的欣喜,从容起身,稽首道:“小仙多谢主帅厚赠。”
皇穆笑:“司丞不必客气,麒麟殿欢迎司丞随时来访。刻核图既有问题,本帅明日便命燧鉴部至披香台查看,届时还请司丞不吝赐教,助燧鉴部将之精进。”
谢卫道:“主帅客气,此乃小仙的本份。”
谢卫走后,元羡问:“可要召符彻问问具体情形?”
皇穆摇头,“他二人不知此事,不然早传话告知于我了。现下召其归殿,蒋策必然知道,更生疑惑。”
“蒋策可是知道你我入了主塔?”
“不会,此事除符彻、梁戎外再无人知晓,此二人也不知今日你我入的是主塔,可能只是凑巧罢了。”
元羡点头,起身将她的茶杯添了些水,皇穆一饮而尽,他不由笑了,又给她填满。
皇穆复又将那页纸展开,细细看过,“亥初二刻至,亥正三刻出,待了这么久。”
元羡在旁探头将那页纸又看了看,“呈檀”二字依然触目惊心,他有点怕她想起上元那夜,问起他当时为何假托 “呈檀”之名,“蒋策是否可疑?”
皇穆摇摇头,“此事尚看不出什么端倪,可能只是赶巧而已,白虎与麒麟素来不睦,复绘白虎殿塔图之人又被麒麟殿捉拿在案,他可能心里有气,想拿出了错的刻核图做做文章也未可知。此事没什么不好,倒显出谢卫夤缘往来之意。”她言毕笑了,“□□的仙官们,有几年未曾如此趋奉于我,”她看着元羡,“这都是殿下之功。”
元羡有些吃惊,“难道谢卫仅凭上次披香台一面,便看出你我……”他说到此处疑惑道:“上次你还不理我呢,他如何看出来的?”
皇穆笑,“并非看出你我之间,而是你入麒麟参习军务一事,□□机敏者必定思忖一二,难免将我高看一眼。”她说到此处又将桌上的小金罄敲了敲,对入内的融修道:“你去和针工局说,将我的冬常服、春秋常服、夏常服各做一套,明日送至茂行世子处。金匮阁有位廖卿阳修撰,衣服不甚合身,命他们明日将她尺寸核准了,重新做了四季衣服给她。”
融修领命而去,元羡近前拉起她的手,“怎么还真的给她呀。”
皇穆扬起面孔,笑道:“毕竟叫了我嫂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