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刀疤成功断道,带着白锦绣七拐八弯, 很快就上了一条野径。
野径本就崎岖, 又少有人知,早被齐腰高的荒草淹没, 变得更加难走。白锦绣双手被缚, 被刀疤这样拖着强行上路,走了一会儿,发现路变得愈发曲折,好几个地方, 甚至要在狭窄的石缝间弯腰穿行才能通过。
她露在外的手背和脖颈皮肤早被野草刮出了一道道的伤痕, 虽然细小, 但却又疼又痒,要是平常在家, 她这个娇小姐早就呼天抢地地喊了起来,现在却哪里有心思管这个。她心中越来越惊惧, 疑心这土匪头子知道四面包围,要带自己藏匿起来。
深山老林,这里又是土匪的老窝, 哪怕兄长他们很快追上来,一时半会儿想要立刻找到自己, 恐怕也是难上加难。何况现在和前几天已经不同了。
前几天她虽然也在土匪窝里,但土匪们知道有命拿钱, 周围是少不了投来的淫邪目光, 却没人敢真的动她。
此一时彼一时, 她怕自己接下来就没那么幸运了。
脚下一绊,她险些摔倒,足尖磕在一块石头上,隔着鞋也痛。
“给我快点!”刀疤厉声呵斥。
白锦绣不敢反抗,忍痛被强行拖着又走了几步,回头焦急地张望了一眼身后来路。
地面野草坚韧,被踏过后,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看不出这里有人走过的痕迹。
脚还在隐隐作痛。她低头看了一眼,突然心中一动。
接下来迈步,她就用鞋跟刻意在地上拖行,好划出深一点的印迹。
哪怕她的足迹能被兄长他们看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至少这样,她自己还能抱有一点希望。
她怕被土匪头子看出异样,走几步,装作打趔趄,偷偷地刮一下。好在有长裙遮掩,对方情绪又躁乱,只顾在前头拖自己,并没有留意到她的这个小动作。这样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最后她被刀疤带到一处爬满野草的隐秘的山洞口前,一把推了进去。
就在刚才,她把自己脚上的两只鞋也先后地甩了出去,现在光着脚,人一下被推倒在了满是碎石和泥的肮脏地面上。
她不敢喊痛,飞快地爬起来。刀疤忙着整理洞口的野草。那里很快又被野草完全遮住了,里面的光线一下就变得昏暗无比。
伪装好洞口,刀疤走到山洞的角落里,把身上的毛瑟驳壳枪和武装带解下,放了下去。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又点了一把火把,插在洞缝里。
光线又亮了起来。
白锦绣这才看清周围。这里是个住人的地方,边上堆了几只看似装着干粮的口袋,最里头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张铺着破烂铺盖的床。
这里应该是土匪被打散之前准备的一个秘密藏身之地。
刀疤转过身,手搓着下巴,打量着她,目光诡异。
白锦绣浑身冷汗直冒,坐在地上不停地后退,直到后背抵在洞壁之上,再也无路可退。
“你不要伤害我!我爹对我很好的!他什么都听我的!他今天一定也过来了!我会让他放你走的,还可以给你钱!我向你保证!”
白锦绣知道兄长他们现在一定在想办法到这边来找自己。现在她唯一的指望,就是尽量拖延时间,让他不要打自己的主意。
“你知道我家里有多少钱吗?”她继续说道。
“多得你无法想象!银元携带不便,我爹也可以给你弄美元的!我就奇怪了,你们一开始为什么不要美元?你知道美元吧?美元真的是好东西,比银元更轻便,更值钱,也更保值!你听说过西部牛仔吗?就是花旗国里和你们干着一样事的那些人!他们冒险抢劫银行,要是能拿到几千美元,那就是天大的幸运了!我爹和广州花旗银行的总买办有交情,你想要多少都可以给你弄,五万,十万!二十万!甚至更多!你拿了钱,就可以坐船出国,东洋西洋,任你选……”
白锦绣张口就来,滔滔不绝,见刀疤的眼睛里渐渐放出贪婪似的光,那口气才略略松了点下去。
刀疤却仿佛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神色瞬间转为凶恶:“别说得那么好听!都到这地步,你爹放我,狗娘养的顾景鸿也不会放过我!老子有钱也要命花!”
他盯着地上的白锦绣,目不转睛,面露邪色。
“老子还没玩过像你这样的女仔,又正又嫩,还他妈是白家的小姐,送上门的不要,下辈子怕都没机会。你爹不是对你好吗?咱们先做夫妻,这里有吃有喝,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的,等你替我生了儿子,你爹自然就招我做女婿了……”
刀疤发出一阵淫|笑,目露兴奋,三两下就脱了衣服,朝着地上的的白锦绣扑了过来。
白锦绣毛骨悚然,放声尖叫。两只手腕虽然被绑着,但在前头还能活动,胡乱从身边的地上抓了一把土,朝着刀疤的脸就扬了过去。
刀疤被泥尘迷住眼睛,停了下来,揉着眼睛,嘴里发出愤怒的咒骂之声。白锦绣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想朝洞口跑去,才跑了几步,脚腕一沉,被后头伸过来的一只手给抓住,人也跟着摔到了地上。
“聂载沉——救我——”
她趴在地上,张口大喊。
这一刻,她的脑子已然空白了,整个人除了恐惧,就剩绝望。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但她知道,他是不可能来救她的。
那个人那么狠心,又根本就不喜欢她。她倒霉了,关他什么事?他怎么还会管她好歹?
她漂亮的脸埋在地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奇迹竟然真的出现了,在最不可能的时候。
就在她喊完之后,洞口的方向突然起了一阵动静,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就听到“砰”的一声,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那个令人作呕的土匪,不但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会扑下来把她压住,手竟然还松开了她的脚。
她竟然什么事都没有?
她把脸从泥里拔了出来,睁开眼睛,瑟瑟地抖索着,扭头往后看了一眼,眼睛顿时瞪得滚圆,瞬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身畔已经多了一个人。
她竟然看到了聂载沉!他真的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
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她被刀疤带走前,那条藤桥烧得就要断了。姑且不说火势,桥本身就根本没法承受人穿行而过。
就连她的大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坏人带走。
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都是真的。
他真的来了!刚才就是他一脚踹开了扑向自己的刀疤。刀疤倒在地上,捂住胸,嘴角溢出了血迹。很快他回过神,连衣服也顾不得穿,光着身体爬起来就朝着角落窜去。
“那里有枪!”白锦绣大叫了一声。
聂载沉从她身上一步横跨而过,上去,一脚踢开了枪。
盒子炮砸到对面的洞壁上,掉落在地,弹盒和枪体散裂开来。
“是你!之前就是你打死了我大哥的!我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刀疤忽然认出了面前这个穿着新军军官制服的年轻男子,咬牙切齿,从角落里突然摸出一把匕首,恶狠狠地刺了过来。还没刺到近前,被聂载沉飞起一脚,又踢掉了匕首。
刀疤双眼赤红,大吼一声,再次搬起脚边的一块大石头,要朝聂载沉砸过来,还没站稳脚,就被掀翻,“啪”的一声,石头落地,他人也重重地跌在了石头上。
刀疤从石头上滚落,捂住刚才重重磕了一下的腰,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之声,人一时爬不起来。
聂载沉再没有给这个土匪任何的反击机会了,他上前,扣住了土匪的一边臂膀,一拧,“咔嚓”一声,整条胳膊从肩膀的关节被硬生生地卸了下来。
刀疤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声,人在地上痛苦地弯起身体。那叫声传入白锦绣的耳,令她浑身寒毛倒立。
但是聂载沉却仿佛没有丝毫感觉。这于他而言,似还远远不够。
他神色不动,目光却狠戾无比,拳头继续毫不留情地继续砸向已然彻底失了反抗能力的刀疤,一下,又一下,没有停顿,每一拳,都重重地击在对方的脸上。
刀疤起先还在他的手下挣扎扭动,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咒骂之声,渐渐地,声音消失,人彻底地停止了扭动。
终于,聂载沉也停了下来。
他收了手,慢慢地松开了他沾着污血的五指,手背上暴凸而起的那宛如走蚓的一脉青色血管,终于缓缓地平消了下去。
最后他转过脸,看向一旁的白锦绣。
白锦绣从没见过他打人的这副凶狠模样,说惊呆也不为过。
地上的那个土匪,脸骨骨折,半张脸凹陷,五官扭曲,布满血污,就这样活活地被打死。
白锦绣不敢再看这恶心的一幕,已经几天没怎么消化东西的空荡荡的胃里也起了一阵抽搐。她实在忍不住,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洞口,跪趴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聂载沉大步来到她的身旁,蹲了下去,飞快地替她解开手腕上的绳索。
白锦绣停了干呕,人却还趴跪着,没有直起身。那两只终于得了自由的手也无力地摊在地上,依然保持着被捆缚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聂载沉的视线落到了她的手上。
两只细弱的手腕早被勒出一圈青紫色的淤痕,手背上还分布着许多长短不一的细细划痕。
这样的伤,要是换成他自己的手,完全可以无视。
但是留在她的这双手上,看起来却是如此的触目。
他情不自禁,朝还趴在地上的她伸出手,想要扶起她,手指快要碰到她的肩时,迟疑了下,又收了回来。
“……白小姐,你怎么样了……”
他改而问道。
“呼”的一下,白锦绣突然直起了身,人还跪在地上,受伤的手却已然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向了他的胸膛。
“聂载沉,你个没良心的!你怎么才来!”
“我都被关了三四天了!你早去了哪里!”
她眼角红了,声音颤抖,不停地胡乱打着他。
聂载沉没动,也没有作声。他默默地看着面前白小姐那张脏成了小花猫似的脸,任她打着自己。
她打着打着,突然又扑到了他的怀里,两手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没防备,被她扑过来的身子给推得跌坐到了地上。
“白小姐……”
他有些不自然,想站起来,身体微微动了下,才叫了她一声,话音未落,就听到了自己的怀里冒出了一缕细细的呜咽之声。
她哭了。就这样抱着他,脸埋在他的怀里,哭得很是伤心。
“……我真的好害怕……你刚才要是没来,我该怎么办才好……”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仿佛一只受了巨大惊吓跳到主人怀里的猫咪,双臂死死地搂着他不放,娇小的身子在他怀里一抽一抽。
聂载沉低头看着埋在自己怀中的脑袋,压下心底涌出的浓重的自责和后怕,再也没有试图推开她了。
他坐在地上,任她抱着自己哭了半晌,等到怀中的哭声终于停歇,抽泣也渐渐止住了,方道:“别怕,已经没事了。”声音低柔无比。
白锦绣感到自己的心,终于彻底地落了下去。
她悄悄地在他怀里蹭了蹭脸,把刚才哭出来的眼泪还有丢人的鼻涕泡泡都蹭掉了,然后从他怀里出来,坐了起来,抹了抹眼睛,抽噎着问:“那座桥都烧坏了,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我趁它断之前抢过的。”他说,语气平淡,好似这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她没多想。
“那你看到了我留下的印迹吗?”
他点头:“上次剿匪的时候,我勘察过这一带,知道地形,追上来时,又看到了你的印迹,还有鞋。”
“你很聪明,帮了我很大的忙。”他又说了一句。
这好像还是认识以来,她第一次听到他夸自己。
白锦绣的脸微微地热了,心上仿佛悄悄开出了一朵小花。
她早就留意到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旧发了。从前这个人自然也是不难看的,但现在的寸发,看起来更精神了。好想伸手摸一摸,手心的感觉一定不错。
他变了个样子,这可不是小事。可是今天之前,自己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忽然有点懊恼似的感觉,于是盯着他看。
他应该是留意到她在看他,渐渐似乎不自然了,从地上站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头,解释说:“就上次古城回来,营里出了点事,顺便就剪了。”
白锦绣不说话,吸了吸鼻,突然想了起来:“哎呀!我爹和大哥还不知道我没事,现在一定很着急!你快带我下去吧!”
她说完,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脚有点不稳。他伸手过来,轻轻扶了她一把。
“我的鞋呢?你没给我捡回来?”
她在自己那条脏得仿佛在泥水里打过滚的裙上蹭了蹭光着的脚丫,问他。
“刚才实在太急了,没顾得上捡。”他面露歉色。“你稍等,我这就去帮你拿回来。”
“不要——”
白锦绣赶紧扯住他衣袖,扭头飞快地看了眼身后的那个山洞。
“我不要一个人待这里!我害怕!”
他仿佛有点迟疑,看着她,没动。
“我没鞋,走不了路呢。”她提醒他。又稍稍提起裙裾,给他看自己那双可怜的光脚丫。
“你能不能先抱我走几步?”
他还是没有反应.她只好放下裙裾,小声地说,又可怜巴巴看着他。
“好!”
她一说出来,他就不再迟疑了,立刻点头。
白锦绣心里又悄悄地开了另一朵花,急忙朝他伸过手。
聂载沉将她横抱了起来,动作有些拘谨。抱好了人,就往山下走去。
白锦绣乖乖地缩在他的臂弯里,过了一会儿,她偷偷抬眼看他。他的两道视线望着前方,神色严肃。这样走了一段路,她忽然看到前头地上的一片草丛里,躺了只她刚才留的鞋。
他显然也看到了,脚步慢了下来,应该是想停下帮她捡起来。
“鞋子我不要了!已经磨坏,穿上脚会很疼的。”
她在他怀里轻轻扭了扭身子,小声地说。
他看了眼地上的鞋,又低头,瞥向自己怀中的她。
白锦绣有点心虚,说完赶紧闭上眼睛,脸歪过去,靠着他的胳膊,人一动不动,很累的样子。
他仿佛顿了一下,接着又迈步前行,路上也没再提要帮她捡鞋的话了,就这样一直抱着她下去,直接到了山脚。
山脚布控着一队防营的人。官兵远远看见聂载沉抱着一个女孩下来,猜到应是白小姐被解救下山了。
白成山有个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广州府谁人不晓,只是见过她真人的却是不多,更不用说这些旧军防营的人了,官兵未免好奇。难得遇到白家小姐本尊,就是没事也要多看几眼,何况这种情况,一人高呼一声,其余人呼啦啦地争相涌去迎接。见白小姐身上衣裙整齐,只是沾满了泥尘和野草,几处裙裾也被山上荆棘给刮破,人蜷成小小一团,缩在聂载沉的怀里,面朝里埋在他的臂中,看不见脸,但露出了一小段的颈项,白嫩的皮肤上布了几道被芒刺刮破的伤痕,很是显眼,瞧着也愈发可怜。知她应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想必这会儿人还没缓过神。
防营如今地位江河日下,连官兵军饷也发不齐了。从前每逢剿匪,不过是走个过场,甚至还会和积匪暗中通气,借机捞取些好处。此刻见到白小姐这幅模样,却个个变得义愤填膺,保护欲满涨,恨不能提刀上去替白小姐把土匪千刀万剐了才解气,纷纷大骂土匪无良。
聂载沉向防营队的队正借了一匹马,把白锦绣放坐到了马鞍上,嘱她坐稳,叫防营官兵在原地等待上命,随后便在身后无数道艳羡目光的相送下离开。
他牵马沿着山麓走了大约一里多地,身后始终静悄悄,听不到半点声息,有点反常。聂载沉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马背上的白小姐。
她照着自己刚才的叮嘱,双手紧紧地抓着马缰,视线却仿佛落在自己的背上,瞧着像在出神,也不知道想着什么,他这一回头,两人就四目相对了。
她一顿,倏然抬眼,视线看着了前方。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一阵动静,有人正往这个方向来了。
聂载沉转过脸,看见白镜堂和顾景鸿带着人从前方山麓的拐角处出现了。
白锦绣也看见了,立刻冲聂载沉道:“快让马停下!我要下来了!”
聂载沉停马。
马是高头大马,背离地很高。她趴在马背上,一只脚胡乱地够着马镫,显得很是吃力。
聂载沉怕她踩空摔下,正想帮她一把,于是上去了一步,手还没碰到她胳膊,她已晃晃悠悠地踩到了马镫,还没停稳,人就跟着从马背上跳了下去,这会儿也不说脚痛走不了路了,撇下他,提起裙子光脚踩着山道就朝前奔了过去。
聂载沉望着她奔走的背影,默默地止步在了原地,再没有跟上。
担惊受怕了三四天,骤然见到家人,白锦绣心情激动,跑出去了十来步,才感到脚底硌得生疼,停了下来。
“大哥!我在这里!”
她冲前头嚷了起来。
白镜堂绕道往这边赶来的时候,眼前不停地浮现着自己妹妹被那个满脸横肉的土匪强行带走的一幕。虽然最后聂载沉涉险过桥追了上去,但接下来的情况将会如何,他心里是一点底也没有。
发生了这样的意外,父亲在家又怎么坐得住?说他闻讯,人也出了城,正亲自往这边赶来。
日头渐渐西斜,天色眼看就要黑下去了。妹妹要是有个好歹,等父亲来了,他拿什么去脸去见?
他急得几乎发疯,两眼赤红,正拼命地催马前行,冷不防看见前方山麓的道上忽然现出自己妹妹的身影,正冲自己这边奔来,简直是喜出望外,心跳得差点没蹦出喉咙,眼看她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似乎就要摔倒在地了,连马都没停稳,一个翻身滚下马背,飞一般地箭步上前,一把就把人给接住了。
“绣绣!绣绣!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还好吧,你没事吧?”
白镜堂死死地抓着自己妹妹的胳膊,唯恐一松开,她人就又会从眼前消失。
“哥哥我没事……”
白镜头飞快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见她看起来确实似无大碍,绷着的那口气还没透出来,一眼就看到她脖颈和手腕手背上的伤痕,立刻回头,冲着身后喊:“医生!快点!我妹妹受伤了!”
他考虑的周全,一早出来的时候,怕妹妹万一有个受伤什么的,特意叫了一名西医随行。
西装革履的医生从后头跟着的一辆马车里爬出来,手里提着个急救药箱,匆忙赶上。
白锦绣赶紧又说自己没大事,叫哥哥不必担心,但边上人声嘈杂,她的话声很快就被吞没,人也跟着被白镜堂给弄到了马车里。
医生一番检查,说白小姐是轻微的皮肉伤,外加受了些惊吓,除此并无大碍,外伤处置过后,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白镜堂终于松了口气。
后头那些人这时也陆续追了上来。原本个个面色凝重,如丧考妣,突然看见白小姐被救下了山,只受了轻微的外伤,看她的样子,确实是好好的,应该没什么大事发生,又见白家少东家白镜堂的脸上显出几分笑容,也纷纷跟着松了口气。于是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恭喜道贺。
白镜堂向新军旧军的武官们胡乱作揖,回了礼,趁着医生替妹妹擦药的空当,低声问她:“是聂大人救了你的?”
白锦绣点头:“是他。幸好他来得及时,要不然我就……”
她想起之前那一幕,犹是心有余悸,话一时也说不出来了,扭头从马车里探身出去,想找聂载沉。
山麓道路狭窄,一下又聚了这么多的人马,一时乱纷纷的,边上不见他人。
白镜堂再次安慰了妹妹几句,说自己去找聂载沉向他道谢,这时,来路的方向起了一阵骚动,他转头,见父亲和舅舅康成坐着马车也赶到了,忙去迎,抢上前扶住从车里下来的父亲,欣喜地道:“爹!绣绣回来了!”
“她没事,只受了点皮肉轻伤!”
白成山这几天日夜煎熬,没片刻合眼的功夫,短短几天,人就憔悴无比,方赶到这里,终于听到了女儿安然无恙的消息,立刻奔去,见她全身上下除了脏了点,手脚有些皮肉伤外,精神看起来确实还好,一时抑制不住感情,当场险些老泪纵横。
“爹!女儿叫你担心了!”
白锦绣扑到老父亲的怀里,抱着他的胳膊,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白成山颤巍巍地抚着女儿的头,不住地点头,口中喃喃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同行而来的刘广看了下四周,见许多双眼睛看着,赶紧擦了擦眼睛,笑着上前提醒:“老爷,小姐受了惊,还带着伤,这里不便停留,还是先回吧。”
白成山被一语提醒,急忙放开女儿,叫刘广带人立刻护送小姐回城。
广州府的官员对白成山的名字是如雷贯耳。新军军官不用说了,那些来自旧军的统制、都督和总兵们,有这样的机会能在财神面前混脸熟,谁会错过?见白成山送走了女儿,看着仿佛空了下来,于是纷纷上来慰问。
顾景鸿分开人群,走到白成山的面前,无地自容:“伯父,是我无能,这才耽搁了营救,累伯父自己还要亲自出来。幸好白小姐无碍,要是有个闪失,我万死难辞其咎!”
周围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了下去。白成山看了眼顾景鸿。
他的脸色苍白,一侧臂膀似乎受了伤,隐隐有血迹从外套的衣袖处渗出来,便问:“你受伤了?”
顾景鸿面露愧色,摇头,正要开口,他身后一个新军军官模样的人上前一步,抢着道:“白老爷,鄙人一标蒋群,广府绿营总兵便是家父。白老爷你有所不知,先前匪徒以小姐为人质,叫嚣要顾大人单独上山谈判,顾大人明知危险,为小姐安危之计,还是应了下来。顾大人为尽快救回小姐,一心谈判,哪知土匪另有打算,恨大人坏了他们的事,谈判之时,突然翻脸,要扣大人再作人质。幸好当时我们早有防备,从侧路包抄上去,这才救回大人。大人胳膊就是在土匪突袭时中的弹。大人还再三叮嘱,不许我们对人提及。我实在是担心,怕大人伤情延误,万一落下个不好……”
“住口!”
顾景鸿喝止蒋群,对白成山继续道:“伯父你千万不必过虑。我只是一点皮肉小伤罢了。白小姐安然归来,我也就放心了。”
白成山立刻道:“为救我的女儿,竟累顾公子你只身涉险,还受伤至此地步!谁家儿女不是心头肉,这叫我如何向总督大人交待?顾公子你怎不早说,竟耽搁到了现在!胳膊中弹可不是小事!你赶紧回去,治伤要紧!”
顾景鸿连说无事,白成山又抚慰了他几句,命人将他速速送回城里治伤,等他扶着伤臂也去了,双目环顾,朗声说道:“这几天为我白家之事,累诸位奔波辛劳了。事情终于得以平安度过,全仰仗诸位的扶助和出力,白某感激在心。今天是来不及了,明晚酉时,大三|元包宴,诸位给白某一个面子,到时莅临,镜堂代我恭候大家!”
他话音落下,众人喜笑颜开,争相奉承道谢。
外甥女平安归来了,广州将军康成松气之余,对这帮漏网的土匪是恨得牙根发痒,白成山被人围着说话时,他早去了一旁,亲自召人手组织上山彻底清剿善后。
白成山这边又忙乱了一阵,人终于渐渐散去。方才趁着忙乱间隙,他也早从儿子的口中获悉聂载沉如何在最后一刻惊险越桥这才救回女儿的事,等边上人散了,朝附近看了下,却不见他人,于是问儿子。
“儿子刚才找他,见高大人正寻他说话,就先放下了。是不是有事,他先去了?爹你等等,我去找高大人问一下!”
白镜堂转身要走,却被白成山叫住了。
他拄着拐在山道上立了片刻,沉吟道:“罢了,人既走了,也不急这一时,回去了再好好道谢,也是不迟。”
白镜堂称是。又见父亲的精神看起来虽恢复了,但毕竟上了年纪,几个昼夜熬下来,这会儿神色间尽显疲态,于是劝他先回去休息,这里剩下的事交给自己善后。
白成山心里挂念着女儿,于是依儿子的劝,和康成道声别,动身先回了城。
这次的营救是由顾景鸿全权负责并安排行动的,高春发虽是他的顶头上司,但也不便直接参与其中。前两天,他只是照例问了下情况的进展而已,今天是获悉出了个大意外,匪徒突然单方面毁约,挟白家小姐退踞到了花县的老山,这才匆匆赶了过来。
聂载沉现在已经不是他的直接下属了,所以他没有叫人,更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人的时候,就是藤桥陷入大火就要烧断的那个关头。千钧一发之际,他竟突然从自己的身后冲了出去,以那样的方式越过断涧追了上去。虽然过程有惊无险,他现在也及时地救回了白家小姐,但想到那一幕,高春发还是心有余悸。
两边相遇后,白小姐就被人众星捧月似地围了起来。白成山来了,那边更是热闹,场面乱哄哄的,他也就没去凑热闹了,先去找自己昔日的下属。发现他在山麓旁的空地上,近旁没什么人,掉头就要离开了,便追上去叫住人。
“载沉!等等!你今天怎么也在这里?”
聂载沉停步。
“我是想到我之前来这里剿过匪,地形还算熟,所以擅自出了营,过来看看。”
高春发点了点头:“白老爷也来了。你救了白小姐,等下他一定会找你的,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看将军安排人上山清扫余匪了,官兵应当没有我知道地形,我也去吧。”
高春发的目光落到了他的手上。
“你过桥的时候,火烧得厉害,你自己有没受伤?”
聂载沉微笑,摇了摇头:“用湿衣服裹了手的,没事儿。多谢高大人的关心。”
高春发点头:“没受伤就好。”说完,忍不住又责备了起来:“你今天这事儿,叫我怎么说才好?白小姐的安危固然重要……”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见众人都还在远处,近旁无人,于是压低声继续道:“……但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桥眼看就要烧断了,就剩根藤绳挂着,下面那么深,掉下去了,你还有命在?我都透不出气了!你竟就冲了上去,我拦都来不及!你又不是行动的负责人,说难听点,就算白小姐出事,哪怕没了,怪罪也怪不到你的头上!你这不是玩命嘛,简直胡闹!”
聂载沉沉默着,没有应答。
高春发顿了一顿,语重心长。
“如今你虽不归我辖,但这话我还是要说的!下回做事,行动之前,务必三思!切切不能再这么冲动了!”
聂载沉面露愧疚之色。
“当时情况紧急,确实是我鲁莽了,累大人惊心记挂。大人良言,载沉必谨记于心。”
高春发责备完了,对自己的这个旧日下属,也是掩饰不住发自心底的激赏之情。
白小姐能无事归来,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像刀疤那种亡命匪徒什么事干不出来?她万一有个好歹,白成山迁怒,日后只怕新军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他又露出笑容,安慰了几句,说:“你要么稍微再等等吧,见了白老爷再走也不迟。”
“剿匪要紧,我还是先上山去看看,免得有余匪再次漏网逃脱。”
高春发也不再强留了,拍了拍他的肩:“也好。反正你救回白小姐,人人都看见了,大功一桩是跑不的。你快去快回,自己小心!”
聂载沉颔首,向他行了个军礼,随即转身上马。
高春发目送前方那道背影疾驰而去,心里其实还是有些费解,只不过刚才没有问出来而已。
以他对自己这个昔日下属的了解,聂载沉的年纪虽轻,但做事向来考虑周到,进退有度。这回营救白小姐,事情虽大,且白成山也是新军的财神,说养着他们这帮子人都不为过,但这是康成和白成山之间的事,和自己都无关,更不用说聂载沉了。二则,聂载沉不像主动请缨的顾景鸿,这件事结果如何,和他完全无关,他也插不上手。最后,白家和他无亲无故,硬要说有什么特殊点的关系,也就是不久前他被派去给白小姐开车,顺便又帮古城巡防营训练了一段时日而已。
要说这么点交情,就让他这样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拿命去救白小姐,实在有些不合情理。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回去。
聂载沉很快折返上山,追上了康成派的官兵。
他现在是标统,地位不低,新军里的大多数官兵本就对他很是敬佩,今天又全靠他惊心动魄纵身一跃才及时追上刀疤救回了白小姐,众人对他是心服口服,知他懂地形,很快就照他吩咐分成几路各自做事去了。
聂载沉没有告诉旁人刀疤藏身的那个洞穴位置,等人去了,自己循着原路悄悄返回,处理掉刀疤那具赤身的尸首,下来的时候,看见了还静静地躺在草丛里的一只高跟鞋,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拾了起来。
他下了山,白成山等人早就散去了。浓重的暮色笼罩着四野,他没做停留,径直回到西郊的军营。
这时天已黑透。他进了后营,回到自己的宿舍,把刚才进来时掖着不让士兵看见的那双鞋藏在床底的角落里,这才出来,脱了外套,洗了洗手,随即挽起衣袖,就着头顶电灯发的光,看了眼自己的手心。
白天当时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做什么准备。当时为了确保自己双手能在高温中抓稳将要烧断的藤桥,也就近打湿衣服预先缠在手上了,但藤桥泼过火油,火烧得极其猛烈,而他借着烧断的一侧桥端荡过山涧的时候,双手必须紧紧抓牢,所以不敢缠厚。
薄薄一层湿衣,并不能隔绝来自火焰的高温,手心当时就被燎伤,到了现在,早起了一层血泡。
他略略处置了下伤,低头用纱布裹着灼得更严重些的左手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走近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叩门。
“聂大人在吗?”
白家公子白镜堂的声音隔门而入。
聂载沉迅速除去手上的纱布,穿了外套,过去打开门,看见白镜堂带了两个抬着谢礼的家人来了,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便将人请入让座。
白镜堂进来,叫人放下东西,略略寒暄了两句,笑道:“时候不早了,也知道聂大人你今天辛苦,原本不好再扰的,只是今天我妹妹能得以平安归来,全仰仗着聂大人。今天若不登门言谢,我白家未免太过没有礼数。我是奉了家父之命前来探望大人的。记得白天大人过桥时,火势很大,不知可有受伤?”
聂载沉说自己无事。
“劳烦白公子,回去了代我向白老爷转个话,能带回小姐,也是侥幸,不敢居功,请白老爷不必挂心。”
白镜堂摆手:“聂大人客气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明晚我代我爹在大三|元酬谢旁人,我爹在家,设一私宴,诚邀聂大人你举步,还望聂大人赏光。”
他说着,从椅子上起身,自怀中掏出一张烫金请帖,双手奉上,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恭敬。
聂载沉不好拒绝,只好也跟着站了起来,接过请帖。
白镜堂显得十分高兴:“聂大人既收下了请帖,白某也就能在家父面前回话了。那么明日恭迎大驾。不敢再扰聂大人,请大人歇息,白某先行告辞。”
聂载沉送走白镜堂,回到屋里,打开请帖,看着上面写着的几列工整的旧式“谨于明日酉时首刻于寒舍敬备薄酒酌恭候聂标统伏望早降”的字样,出神了片刻,慢慢合拢,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