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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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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清营神色变了变,“大抵可清除一部分蛊瘴,但也许余生,大司马的神思便难以恢复了……”

簪缨默了一阵,道声知道了。

便在此时,林锐突然跑过来找到簪缨,“女君,不好了,大将军不认人了!”

簪缨大惊失色,她才离开一会儿,前脚走时卫觎还好好的,怎会突然不认人了?

她和葛清营跟随林锐赶到卫觎的屋外,才踏进院子,便见一道黑影破窗被丢出来,带着撞落的窗棂碎木跌落到地上,发出一声痛吟,正是谢榆。

龙莽警惕地站在屋门口,两腿不自然地分别踩着上下阶,龇牙托着脱臼的肩膀用劲一推,自己正了回去。见簪缨赶来,他忙挡在门口摆手:“先别进去,妹夫突然发作,不识我们,无差别攻击靠近的人——葛神医,快点想个法子。”

簪缨脸色雪白,不待葛先生回答,她知道寻常的针灸和镇定方剂对卫觎无用。且如此情状下,纵使有法,他岂容人接近?

她忽看见龙莽的手掌糊着一层半干的鲜血,心头惊跳:“动刀子了?”

“没有没有,屋里按大司马之前的交代早收走了所有利器。”龙莽怕她急坏自己,连忙解释,“是我方才进去想制住他时,带倒了灯台划了一下子——”

正说到这里,屋内传出一声低沉的怒吼。

那吼声浑厚苍凉,充满慑人的凶戾,就好像一头雄兽在圈画自己的地盘,警告外来者不许踏进一步。

谢榆挣扎着爬起来,“这样下去不行,当初祖将军……祖将军就是这样,亲卫们都撤走了,他就会开始伤害自己。女君且退。”

说着他又要进去试图叫醒大将军。当年大将军敢冒死靠近祖将军身边,阻止祖将军自残,他生为北府儿郎,岂可惜命!

“你莫进了!”簪缨上前一步拦住谢榆,“我去试试。”

就在她声音落时,屋内又一声低吼。

龙莽一看这还了得,“不成!你进去被他拍扁吗,断断不成!”

葛清营也劝阻,“女君,可还记得我方才之言?”

“他听出了我的声音,他在叫我……”簪缨声音微颤,却还保持着起码的冷静,红着眼环顾众人,“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冒险,我一会慢慢地走近门口,看他反应。你们在我身后,若有变,便立即把我抢出来,可好?阿兄,谢将军,你们得帮我,帮我们。”

龙莽与谢榆对视一眼,态度慢慢松动。

他们虽无比担心,却也不认为簪缨在自作多情,因为这一路上卫觎对于簪缨反常的依赖和占有欲,他们都看在眼里。有簪缨在,他的煞气便会收敛一些。

他们这些人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一个女郎好使。

最终,便按簪缨所说行事。龙莽侧过堵门的身形,不敢眨眼地看着簪缨拾阶而上。

簪缨来到门边,看清屋里的狼藉光景。

卫觎就踩在倒塌的屏风上,冠落发散,衣衫凌乱,绷着浑身肌肉准备随时战斗。

那双纯赤的眼眸好似妖魔,那么邪,又那么空,像一头找不到归路的困兽。

簪缨的心瞬间疼疼一坠,唤声观白,慢慢迈过门槛,走近他。

她身后的人皆紧张地屏起呼吸。

此刻卫觎眼里的世界是一片茫茫血红,他不知自己谁,也不知自己在何处,要干什么。任何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其他颜色,都被他自动视作来敌,需要咬噬扑杀。

可她出现了,那一身红衣和谐地融入他的世界,仿佛她本就属于他。

卫觎睁着血瞳,陌生地看着这片红影走近,心腔跳动着一种本能的欢喜。他无意垂睫,看见她脚下前方有几片碎瓷,而她还在朝前走,怒然扑身过去。

他这一动,把龙莽吓了一跳,在门外伸出手:“妹子小心!”

簪缨在那石火一瞬察觉到什么,“兄长退后!”

她只来得及说出这四个字,人已被卫觎横抱了起来,紧紧藏在怀里,同时一脚踹上屋门,不让任何脏东西、也不让任何尖锐的危险碰到她。

怀里的小东西小小一只,却十分地软,十分地香,那种味道又不是实质不变的香气,需要他低下头细细地嗅才能捕捉到。

卫觎焦躁地在这间混乱的屋子里转了几圈,心底生出些类似羞耻的感觉,他的巢穴太乱了,没有能舒服安置她的地方。

他很生气,想把怀里那双还在不停眨眼看他的水亮眸子盖上。

他最终发现了床榻,觉得这里正好放她,就把她抱了上去。

这么软小的一只,比起他来差得远,当然要轻轻地放。可放下后,他又觉得不舍,自己也上去,弓着身重新拢住她,挨在她小巧的颈窝动了动鼻翼,含混着喉咙:“谁?”

他似乎丧失了思维与说话的能力,簪缨全凭着对他的熟悉,才猜出那个字音。

“观白,我是阿奴……”

簪缨看着这样的卫觎,忽然忍不住,两行清泪突然从眼角滑过,双臂环紧他的腰身,“观白,我是阿奴啊。”

卫觎感到脸颊上湿湿的,皱眉转眸,看见从她眼里滑

出的泪。

他不明白,眉心越皱越紧,心里有一句话,却死活表达不出来。

别哭了,我不吃你。

龙莽透过破损的窗子,见屋中暂无异动,虽然看不清内室的情形,好歹松了口气,低声道:“守着吧。”

谢榆盯着那扇窗框子,“这样的气候过一晚上,将军阳气壮不怕,女君会生病的。”

那也是没法子,眼下卫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谁也不敢再擅动。龙莽缠着差点被门夹断的手掌道:“找个厚实的棉帘子从外面钉上,注意别惊动里头。”

……

卫觎不知自己如何过的这一夜,待他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入眼,是一张挨在他怀里的粉润脸颊,两个人身上盖着被子,相拥的体温暖烘烘的。

他怔了半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昨日发生何事,转眼见一地狼藉,冷汗浃背,蓦地掀开被角查看。

幸而她是和衣而睡的,衣衫只是有些乱,还完完整整地穿在身上,褥间也无什么痕迹。

只是卫觎发觉阿奴茜红色的胸口衣襟处有些洇湿的可疑水痕,陡地心沉,不敢相信地凑近细闻,便觉鼻尖下的红绸轻轻一颤,一道淡软嗓音道:“卫大司马昨个不依不饶舔了我半天,今早便忘了。”

簪缨不知何时醒了,亦或整宿没睡,睁开的眼睛清清亮亮,无一丝迷蒙之色。

卫觎僵直地抬起鼻尖,掉开视线坐起身,又忍不住上下扫量她,在确认她身上无其他伤痕后,板平着脸:“胡说,没有的事。”

随即,他又低头在她眉心吻了一下,“对不住,吓到你了。”

簪缨摇摇头,起来扭了扭被他囚在怀里一宿僵硬的脖颈,从随身的荷包里喂给他一颗清心丹。

黎明之前,最是黑暗。

可黑暗过后,也是最璀亮耀眼的朝霞。

她不怕,她信自己等得到,更信卫观白不是凡夫俗子,他一个人的命,定比十六个人更硬。

簪缨和卫觎从屋中出来后,一院子的乌眼青都松了一口气,无疑,大家都是在这里守了一夜的。

葛清营看见他一人相安无事,奇迹两个字已经说腻了,可除此之外,也再没有其他的解释。

之后队伍赶路的速度便更为紧迫,卫觎也发现自己无论清醒还是不清醒,都已离不得簪缨,与她在一处时,或下棋,或说话,想方设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阿奴,我整夜做着同一个噩梦……”疾驰的马车内烘着暖炭,卫觎将人拢在自己的大氅里,与她主动说起了他之前一直不愿言说的那个梦。

他梦见自己举着一把刀,在血红一片的浓雾里,不断砍着拓跋奭的头颅,却怎么也砍不绝。直到,眼前的那张人脸变成他自己,他己来不及收刀……然后,那张脸又变成了簪缨。

每当这时,他便会溺水般惊醒过来。

哪怕在梦中,他也绝对不会伤害她。

簪缨听着,一枚玉润的白子凝在指间。

两人眼前的这盘棋,她再落一子便能赢了。卫觎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有些无奈地捏捏她耳垂,“怎么还是舍不得赢我?”

“你让了我三手,我怎能赢。”簪缨将棋子投回棋盒,酝酿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般抬头,眸光潋滟,“观白,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卫觎:“什么事?”

簪缨轻轻吸进一口气,道:“昙清大师说的不错,我,我是转生之人,我记得前世之事。”

卫觎看着她,沉静了好半晌,“阿奴急糊涂了。”

“不是,你听我说。”簪缨在微颠的车厢中抓住他宽厚的大掌,语气有些发急,她原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他,可是她想留住这个人,一口气道

:“是真的,我记得前世的事。前世我很糊涂,没有与李景焕退婚,后来我受了伤,他们便把我软禁在冷殿里,夺去我的家财去和世家作对——”

卫觎坐正了身体,听着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些如同天方夜谭的言语,难以置信,却又莫名笃定她并非哄骗自己,严肃地问:“伤在哪里?”

簪缨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右臂。

卫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后来呢?”

“后来,”簪缨坚定地看着他,“是你,是小舅舅你打败了匈奴,挥师南下来救我。那时你的伤已好了,你带兵火烧朱雀桥,闯进建康宫,斩杀了那人,从宫里救出了我,就和这一世相差无几。然后你便把我带在身边,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卫觎听着她栩栩如生的描绘,想起他们在西山行宫重逢时,她看他陌生拘谨的样子,眼底慢慢涌出一种极深的悲伤,笑着问:“真的吗?”

“真的!”

簪缨泪水夺眶而出,埋头抱紧他的腰,“这一世有许多待我好的人,可是再没有比你待我更好的人,再没有了……”

卫觎刮她的鼻头羞她,帮她擦不要钱的金豆子,柔声道:“原来我和阿奴的前缘这样深,前一世能做到的事,这一世没理由做不到啊。莫哭了,我会一直陪着阿奴的。”

“你说的。”

“卫十六的话,不食言。”

车队进入长安这日,簪缨没有看到骊山晚照,灞柳风雪的名景。她掀开车帘,望着这座初次见到的古都王城,一片沁骨的冰凉落在手背。

她痴痴地低头,看着融化在皮肤上的雪花。

前头探路的谢榆拨转马头,盈着泪意高呼:“九月,九月落雪了!”

簪缨转回头,看着靠在车厢上陷入深睡的男子,哽咽道:“观白,你听见了吗,下雪了。”

这一年北方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长安雪花大如席。

一十日后,从西域葱岭返回的商队与北府亲骑一道快马赶回。

原来今年西域的第一场雪也下得极早,当地人都说,差不多一十年没有过这样的早冬了,蹲守在毒龙池的卫队不敢合眼地等待,终于在一个黎明,奇异地看见两朵水莲并蒂而开,便趁花开之时都摘了下来。

和主君女君在长安行宫会合时,一路上提心吊胆恨不得马生双翼的亲兵大松一口气,取出水莲时再三保证:“下属以性命担保,这两朵花都是在花开时摘下的。”

余下十多人一同点头称是。

此时,卫觎已有多日陷入混沌的状态,不辨人事。

但与祖将军症状不同的是,他不再暴起伤人,只是终日抓着簪缨的手腕,只要她在,他便眨着那双深红如玉髓的眸子看她,安安静静的。

葛清营反而惊心,因为他发现,卫觎正在内心深处把自己与兽性同化,不去对抗,以抵消暴怒伤人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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