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色
鬼眼欧阳璃。
第一次开门见到他的时候,他戴着斗笠,粗布麻衣,衣衫无血,却满身血腥和尸身腐败的味道,九岁的周冀被吓得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是谁?”欧阳璃问他。
周冀还没开口,就被老鸟拽到身后。
鬼眼的绰号来自他右眼上斜长的狰狞刀疤,脸颊像是皮包着骨头,刀削一般。
老鸟说,他虽看似正常,但天命已到,内脏生了毒瘤,不过是靠汤药续命。
即使老鸟耳提面命让自己不要与欧阳璃接触,他还是留了封信,悄悄在欧阳璃离开的时候尾随他离开了唐家。
没跟两条街就被欧阳璃发现,将他堵进死角,冷剑架在他脖颈,问他为何跟着自己。
周冀连忙磕头,求他收自己为徒。
“我从不收徒。”
但周冀并未就此罢休,悄悄跟在他身后,连着跟了三天。欧阳璃才松了口:“你要拜师,有三个条件。”
“哪三个条件?”
“第一,扮成女子;第二,不许哭;第三,用你皇子的身份带我去官家妓馆……我进不去。”
说到这里,周冀打了个酒嗝。
故事也被打断了。
周冀呆呆地盯着酒坛子,忍者睡意逐渐低头,仿佛要把脑袋塞进去。
李崇云伸手护住他额头,问:“为何让你扮成女子?”
周冀傻笑着枕在他手掌上,对忧心忡忡望着他的李崇云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师父有过妻女,也曾短暂避世,不过妻女还是被仇家所杀,女儿死的时候也不过十岁……师父刀子嘴豆腐心,实际待我很好,偶尔还会给我买糖人和糖葫芦。”
李崇云捏了捏掌心的脸蛋,手感比棉花还软糯。
他边捏边问:“他去世了?”
“嗯。亡故一个月前他把我送回了老鸟家,就再也没下过床。”周冀枕着温暖的手,眼神逐渐迷离,“师父最后把剑送给我,让我把他送回故里,埋在妻女身边……师父担心妻女尸身也不被放过,隐藏得极隐蔽。我背着他的尸身,爬了两座山才找到长了草的两座坟头。为了防止仇家寻到,也不敢烧香摆贡品,只匆匆埋了,磕三个头罢了。”
李崇云隔着被子拍着瘦小的脊背,视野也被月光晃得五光十色。
这月夜,比酒醉人。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周冀吸了吸鼻涕,又低下头。
“嘘,现在没事了。”李崇云抱住微微颤抖的身躯,想做些什么,周冀却吸着鼻涕哼了一声,脸卡在坛子里。
呜咽的话语在酒坛中嗡嗡地回响。
李崇云又被他逗笑了。
同他刚才想说些骚话,却被怀中人腹中饥肠辘辘声逗笑了一般。
“你啊!”
李崇云好不容易把他死死抱在怀里的坛子抢出来,回头看到周冀一脸委屈地坐在原地,红着眼睛瞪他片刻后,像是被抢了玩具的孩子似的蹬腿耍赖:“你和他一样,就欺负我……不和你好了!”
醉酒后说的话李崇云一笑而过,俯身打滚的人打横抱起,走回卧房,把他放到床上,看他滚到最里面,然后像煮熟了的虾米,再次蜷成一团……刚好,是那箱子的大小。
李崇云拉过被子盖住他,俯身贴着他粉红的耳廓问:“为何要睡在箱子里?”
耳朵钻进一股热气,察觉异样的周冀浑身哆嗦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轻轻哼了一声,皱着眉头,哼哼唧唧地呼出一个小小的鼻涕泡。
李崇云哭笑不得替他擦去鼻涕,心中一番惊涛骇浪的潮涌逐渐平息。
黑暗中,酒香、雪松香……还有一味令他心荡神驰的味道。
李崇云用手上的手轻轻抱着这团香气,合上双眼,心中刚平静没一炷香的功夫,又被怀中人颤抖不安惊醒。
“……父王,不是我……不是我……”
“小冀,醒醒,你在做梦。”
李崇云一只手动不得,只用一只手擦眼泪却赶不上他流泪的速度,俯身吻在他眼睑上,吮去泪珠。
周冀糊里糊涂地止了泪,手指插入他发间撸狗似的一通乱揉,“……小黑最好了……嗯,不要……舔我……”
小黑?
李崇云头发被他死死抓在手中,动弹不得,看着他近在咫尺睫毛上噙着泪珠,合上眼笑道:
“可怜见的,我都不舍得欺负你了。”
翌日清晨。
周冀先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李崇云微红的喉结上伤口。
伤口已经结痂,微微泛着红痕。
他呆了片刻,好奇地摸了摸伤疤和喉结。
喉结突然上下滚了滚。周冀连忙缩回手,闭上眼。
李崇云笑道:“有些地方,别乱碰。”
周冀踢了他一脚,刚准备起身,却被李崇云单手按回榻上。
“你以前养过叫小黑的狗?”
“你怎么知道?”
周冀刚醒,口干舌燥,见李崇云端了备在床头的一壶水给她,连忙接过仰头便喝。
“慢点,免得又呛到。”李崇云拍拍他的背,“来了半日,我倒没看到昭阳殿有狗。”
“小时候被老五打死了。”
周冀抹了把嘴,揉了揉宿醉的额头,努力回想,也只能想起自己和李崇云吵闹要走来着,疑惑念叨,“我怎么又睡这儿了。”
李崇云盯着他锁骨下的一抹雪白肌肤,喉结滚了滚。
“你有些自知之明。”周冀晃了晃脑袋,找回些神志,冷眼瞪他,“以后少说些有的没的,婆娑门一个字都不许提!”
“哦。”
“我走了。”
李崇云抓住他的手腕。
“又干嘛?”
“帮我,解个手。”
“哈?”周冀脑袋嗡嗡响,“你再说一遍?”
“一只手,不方便。”
“不方便你也得自个儿方便啊!”
“昨个方便时系了个死结,现在一只手解不开了。”
周冀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叫个太监来。”
李崇云:“你先帮我解开。”
周冀:“……”
“我帮你!”
突然破窗而入的七杀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要去解李崇云的襟带,被李崇云一脚踹翻。七杀鲤鱼打挺一跃而起,再次扑向李崇云。
李崇云抓住七杀肩膀,借力使力将他推开,回头,却发现周冀已经溜了。
一盏茶后,周冀回到自己房中,更了衣,重新束发。
七杀鼻青脸肿地回到他屋中。
周冀没忍住笑,“明知打不过,逞什么强。”
七杀气鼓鼓地蹲在他脚边,“就是看他不顺眼。”
周冀安静地拍了拍他头上的灰尘:“陈瑞书,你比你老子强。”
七杀愣住。
太久没有人叫过的名字被藏在黑暗中,头上落上的灰似乎被手轻轻拂去,露出昔日血红的伤疤。
五年前的血河之战,他父亲陈路平作为楚国左将军带兵杀敌,却反在燕军宣布止战之后,被副将杨成诬陷勾结燕军,父亲不忿不甘,在狱中咬舌自尽。只有他带着母亲侥幸逃了出去,成为流亡的罪人。
杨成被二皇子周钰举荐为左将军,将楚国连连战败归咎为右将陈路平叛变,陈家被诛了九族,成为举国声讨的叛臣贼子。
惨遭变故,母亲哭瞎了双眼。他们流亡途中,也三番几次险些被搜查他们的楚军捉到。
直到他们流落到柳州,在同行的渡船上,遇见周冀。
他曾见过周冀,在楚王举办的国宴席上。
昭阳殿下容颜,实在过目难忘。
在宫中,无论五皇子说什么不中听的,昭阳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温和模样,文静端庄,细声细气不多话。
那时他还和好友顾景烨,将他唤做公主殿下。
他也只是笑笑。
周冀在宫中无权无势,陈瑞书担心他会抓了他们去向楚王邀功,自然不敢声张,分离后以为与他再无相见的可能,可就在当晚他们在下榻的客栈被楚军围攻时。一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手持银剑,将他们带出了包围。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手刃了数十人,全身上下竟无一滴血迹沾染。待他们来到安全处,周冀摘掉面巾,朝他笑。
即使被救,陈瑞书仍然害怕。
眼前微笑之人,笑得温和慈悲,可被血泡得太久,整个人都弥漫着死亡阴森。
周冀看出他的顾虑,说:“你若信不过我,速速带着母亲离开便是。”
陈瑞书看着身旁已经瘦骨嶙峋的母亲,闭眼跪了下去。
他早已无路可走。
“不过,你能替我干什么?”
陈瑞书看着周冀嫌弃地用面巾擦去剑上的血,说:“我在,再不让殿下手染献血。”
周冀很满意他的回答,带他回到婆娑门,笑着对他说:
“陈瑞书,你这名字也叫不了,跟我进宫,又要替我杀人,排老七,就唤做七杀吧!”
……
周冀拍了拍他坚硬的脑壳,想到了以前刚入宫时总是痴痴蹲在他脚边的那只小黑狗。
昨个夜里还梦见它了。
像以前一样,舔他一脸口水。
不似从前血淋淋地躺在地上。
“以后少蹦跶,”周冀拍了七杀一记,“吃饭去!”
七杀抬头打量他,“殿下心情不错。”
周冀一愣,“昨个让周鈦吃了个教训还得了吏部,自然高兴。”
七杀瘪了瘪嘴,起身去用饭了。
周冀坐在镜子前默了片刻,才突然摸了摸身上。
昨夜是提着剑去找李崇云的。
剑呢?
……溜的时候忘了拿。
周冀扶额。
李崇云搬进昭阳殿,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机会就多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周冀拍拍屁股,又进了李崇云的房间。
六安不安地看着桌上单独给李崇云准备的一人份餐食,“殿下,您怎么来了?”
“拿点东西。”
周冀见李崇云低头喝粥,也没多话,兀自进了里屋,翻箱倒柜翻找了一圈,气呼呼地冲到李崇云面前,“你放哪了!”
李崇云放下粥碗,“你用了早饭再说。”
周冀扬眉,“在我的地盘藏个鬼,大不了我把这房子拆了,除非让你吃了,还能找不到!”
李崇云舔了舔后牙,“也是,不过这么大阵仗,楚王估计也很好奇,你在找什么。”
“……”
周冀深吸一口气,不悦地向六安甩了甩衣袖。
“奴婢、奴婢这就去将殿下早膳拿来!”
周冀一屁股坐下,翻了个白眼给李崇云。
李崇云递了盏早已晾在一旁的茶给他,“你七岁回宫,十岁那年为何又出宫了?”
宿醉口渴,周冀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放到桌上,心中烦躁消散了许多,笑道:“不过和你当年刚到楚国一样,吃了些亏。老鸟和太傅看不过去,与父王理论一番,把我接出宫调养了。”
鬼门关走一趟,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李崇云垂了眼,“周鈦。”
“他?”周冀冷笑一声,“纨绔罢了。”
李崇云抓了个鸡蛋磕了磕,一只手剥了半天。鸡蛋滚来滚去,差点掉在地上。周冀连忙一把接住,环顾四周,疑惑地挑了挑眉:“我不是让人来伺候你了么!人呢?”
“碍事,被我撵走了。”
“……”周冀白眼都翻不过来了,“你不是不方便么?”
李崇云低头咬了一口他手上剥了一半的蛋,咧嘴笑,“你不是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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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补觉,更新晚了……不要打我……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