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别（上卷完）

昏迷之中，赵伦被狱卒从草垛中拽起，迷迷糊糊地带到了独立的房间，待借着烛光看清眼前人的金光闪闪的发冠，赵伦登时红了眼：“周冀，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是人——”

“楚王名讳也是你能喊的！”两位狱卒压制住挣扎的赵伦，厉声训斥，举起鞭子就要落下。

“退下。”

狱卒举起鞭子的手颤了一下，身后如冷风扫过脖颈，哆嗦了一下连忙福身：“是！”

周冀平静地走到赵伦面前蹲下。

赵伦无力地跪坐在地上，看到周冀身上未干的血渍，再次红了眼眶，“你好狠……”

周冀抬起他的下颌，“我没时间废话，你听好了，护送他回去一路，棺材板万不可封死，而且每隔一个时辰，必须喂他十口糖水，不可中断……直到他醒来。”

赵伦怔忪地僵在原地，唇瓣轻颤，还想说些什么，抬起头，已不见人影。

是他的幻觉臆想，还是他的白日梦，赵伦不得而知。他只记得李崇云被周冀一剑穿心后，自己被陈瑞书擒拿，眼看着城中燕军被屠，陈尸于宫门之前的惨状……

脸上冰冷的触感，挥之不去。

赵伦震惊得睁大双眼。

·

周冀独自走回栖云轩的一路，清扫路上血迹的仆役连忙叩拜在两侧，让出道路，不敢抬头。

他惩处了齐家，手刃了城中作乱的燕军，这城中的血，皆是因他而流。

现在他要做什么，都无人敢阻。

也再也无人敢当面折辱，背后轻践。

可这些周冀以前不在乎，如今更不在乎。

当年从昭觉寺，回到皇宫，从皇宫被赶去市井，再从市井归来，唐雀救他性命，王越教他国法，鬼眼授他剑术，父王传他虎符……他们都说，他会是未来的楚王，要他背负皇子之责，实现宏图大业。

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想不想坐楚王的位子。

为复仇，为将齐家嘴脸揭露于天下，他不得不在宫中笑脸相迎，隐忍苟且。

为报恩，为一国荣辱，面对敌国金戈铁马，他不得不战。

一开始，他寄希望于顾景烨得了虎符，能将李崇云他们赶出楚国。

可惜顾家终究不敌李崇云用兵，还被李崇云生擒。

那李崇云就必须死。

只有他死了，燕国才会败。

只有燕国败了，才能保楚国太平，百姓安康。

李崇云呢？

他是燕国皇子，卧薪尝胆多年，只为了这一战功成名就，荣回故里。

他明明知道自己故意跟着周钰去的，故意激怒周钰逼他动手的，也知道自己借沈雪的嘴问他如果让他活，自己会亲手杀了他。

李崇云还是要救他。

起死回生后，周冀的确有些意外，也的确动了真心和李崇云过了几日没羞没臊的日子。

一来，他和李崇云总藏着彼此心意，坦诚相对不过数日，实在不舍。

二来，纵使他有些功夫，可以以一当十，但还是打不过城中李崇云手下训练有序的数百神策军。

这几日他一直在等，等顾景烨与李崇云最后一战。尽管李崇云可以很快解决顾景烨，却不着痕迹地放缓了攻势。

他在拖延时间。

拖延去死的时间。

城门打开，周冀看到李崇云赢了的一瞬，内心满是喜悦骄傲，甚至是笑着跑向他的。

他早知李崇云会赢。

无论多少次，他都相信李崇云会赢。

李崇云自十二岁上战场，便从未败过，直到血河之战，输给了自己。

如今又一次输给了自己。

他分明有大好前程，却放弃了燕国皇子的未来，背叛了出生入死的部下，从人人敬仰的将帅沦为下属唾骂的荒淫之人……

直到最后把命都交到他手上了。

灭了齐家，报了仇，平了国乱……将皇位交给早已交付婆娑门保护的周铖后，周冀感到从未有过轻松。

他终于自由了。

他不再是楚国无依无靠势单力薄的三皇子，也不是婆娑门杀伐嗜血人人畏惧的门主，也不会是未来的楚王。

什么国仇家恨，通通都再与他无关。

栖云轩无比安静。

周冀关上房门，握着银剑，踏入浴桶之中。

他倚在体温尚存的尸身旁，翻手银剑刺入自己的胸/口，再次□□。看着鲜血汩汩喷涌而出，他笑着握住李崇云的手：

“我杀了太多人，地狱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这世间，还有人等你。

你一定会好好的……毕竟，你也会和当年父王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

周冀笑着丢了剑，如倚在李崇云怀中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安然闭上双眼。

“云哥哥，我送你回家。”

鲜血溢满了浴缸，最终将二人完全淹没。

念什么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1】

不过人间多情种。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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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煜《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