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宝树 第13节
“小金宝,你有没有哪里觉得疼?告诉爹是谁打的你,爹去帮你打回来!”
傅爹早年脾气爆,在赌坊酒肆与人打得头破血流都是小事。
他打架时的那股狠劲,连老宅里最爱玩阴谋手段,最会撒泼的刘姨娘都怕。
傅挽赶紧安抚住她爹,把刚才换下来的,其实并没有沾到多少血迹的外套展示给她爹看,“我就站着看,没动手。这都是别人的血,我哪里都没受伤。”
傅爹一听,顿松一口气,紧接着又长叹了一口,听着就有三分哀怨,“小金宝,打架这种好事,你居然都不叫你爹!”
这赖皮模样,让刚回来才三天的傅二姐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傅二姐上前扯开这不着调的爹,推搡着让傅挽赶紧去沐浴,“赶紧让人拿艾草给你泡水,洗了去晦气。”
傅二姐一推,三姐就在旁边凑热闹,“对,再给拿个火盆,让小六跨过去。”
她遗传自傅爹的明媚大眼一眨,就露出个促狭的笑来,“这次火盆可要拿个小一点的,免得小六又跨不过去,使着大劲跳了个倒栽葱。”
这说的还是傅挽四五岁时候的事。
那时候傅家祭祖,刘姨娘弄了个成人手臂长的火盆在廊下让人跨,偏又说好了只准男丁去跨,免得大事上气着了老祖宗。
当时傅三老爷家比傅挽大了两岁的傅荆都让他爹抱了过去。
傅爹不在,傅挽那敦实的小胖子模样,她大哥四哥是没一个抱得动的。
傅挽大眼珠子一转,看了眼在廊下捂着手绢偷笑的刘姨娘,使劲就跳了过去。
她那时自然是跨不过去那个专门拿来为难她的火盆的,意料之中地摔倒之后,傅挽捂着脚踝就哭出声来,叫的却不是傅老太爷,而是祠堂里供着的牌位。
边叫“曾爷爷救命”,就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刘姨娘。
当时祠堂里并不止他们一家人,傅老太爷拿她没办法,顶着众人的视线,狠狠训斥了刘姨娘一遭,让她接连三个月都出不了家门。
刘姨娘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傅挽回来绘声绘色地一说,留在家里的二姐三姐却只笑她摔的那个大马趴。
毕竟傅挽才四岁,能喊是刘姨娘要害她都不容易了,谁又能猜到她是在演戏。
这会儿傅三姐翻了这黑历史,堂上众人都乐得哈哈大笑,气得傅挽转身就走。
结果刚洗过澡出来,桌上就被堆了一坨东西。
她首先拿起来的是个最眼熟的——傅小七从六个月起用到现在九岁多的布老虎抱枕,“这是忘在这儿了?拿回去吧,等会儿小七找不着又不肯睡觉。”
扶书正帮她擦头发,听见这话“噗嗤”一声就笑了。
“这些都是各院里送来的,说是怕爷您晚上做噩梦,给您安眠用。”
傅挽看着那一桌子上摆着的布老虎、小金算盘、筛子、翡翠做的头面、小木剑、小砚台还有布娃娃和画笔……
真有冲动往自个头上点一串省略号……
“小七和秦大宝石大贝他们胡闹就算了,怎么大哥都掺和进来……”
那支画笔,一看就是她大哥专用的。
扶书低头笑了下,没敢说她其实也偷偷在里面藏了个荷包。
荷包里还藏着她今年去庙里,专门给六爷求的平安符。
六爷如今可是傅家的顶梁柱,她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傅家换了谁,都不一定能撑得住。
虽说第一次亲手杀人的冲击力的确很大,但毕竟当时的情况是那人不死,就会有更多更无辜的人殒命。
所以傅挽虽然手抖,却也在短时间内冷静下来了。
她觉得这一桌子的关心,应该就是她家这些宝贝们能坐到的极限了。
可谁知她进了饭厅时,还是被眼下的阵仗下了一跳。
先是让她跨了火盆,又让她砸了面镜子,将碎片包好,写上“平安”二字,最后还给了她一碗盐米混合物,让她朝着门口撒了。
傅挽中间反抗了两次,被强力镇压了。
好不容易等众人松了一口气,两位看着岳丈岳母和大小姨舅以及娘子都绷着脸紧张万分而一起绷起脸来的姐夫也松快了几分,拿起筷子准备用膳。
傅挽夹了块清炒素芹到嘴里,看着满桌没个红色的菜,心下真有些啼笑皆非。
她真的很想说,她活了这么久,心态不至于这么弱。
但被所有人围着关心的感觉实在不错,她弯了嘴角,假装自己真受了大惊吓。
就着一桌清淡的菜色还没吃几口饭,扶书就匆匆走了进来,脸上犹带愤怒。
“六爷,门口来了百来人,说是有人要出城,却有好些人不让,如今正在城门口对峙,刘四少爷请了孙长史来调解也没用,守城的人说只听您的吩咐。现在他们正在外面等着您过去。”
第16章 城门之争
傅家大门刚打开,等在门口的众人就立即站起身,快步聚拢到门口。
傅挽跨过门槛,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前方的田老汉,脸上就露出了几分笑意,“田老伯,您怎么也过来了?田大娘他们人呢?”
田老汉咧嘴一笑,烟枪别在腰间,袖口破开一个被拉扯出来的洞,露出里头有些结在一起的棉花,“听说城里在闹事,家里那婆子就让小老儿来看看,结果正好赶上了,听见他们要来找六爷,小老儿就顺道过来瞧瞧。”
虽是一辈子和庄稼打交道,但是人活久了,看旁人的弯绕就更加分明。
田老汉是看出了强拖他过来的那几个人的意图,首先就把话堵上了。
逼六爷去做主这事儿,他是绝对不会说的。
傅挽穿了身米白色的锦袍,没有被深黑色的大麾挡住的前襟上用银线在边上绣了简单的兰草,此刻她握着玉骨扇的手正放在那兰草上方,看着比银线还诱人。
她笑着和田老汉说了几句,让他过几日带家人来府上叙旧。
再抬头看向底下那些因为他们闲话家常而隐隐露出不耐的人,没落下的笑里就多了几分疏离和威严,压得那些想张嘴的人居然说不出话来。
“不是要六爷我去主持公道吗?现在就走吧。”
傅挽说完,也不等那百来个人回应,带着身后跟着的扶琴,并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架势十足地被簇拥着朝城门口走去。
到城墙根底下时她回头看了眼,在她家门口堵着的那百来个人里,居然有七八十个是站在她身后的,显见就是想让她主持公道的那一拨。
也不知是前面人群里的哪一个看见了她,突然有人喊了声,“傅六爷来了!”
人群很快分开一条道,让傅挽走到了最前方。
要守城的带头人,就是之前在城门口拔剑砍了马腿,后来又杀了两个骑兵的那个武师,他看见傅挽,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来交代了前因后续。
无非就是有人还是相信二十万大军会来屠城的事,坚持要出门逃灾。
而另一拨人,则坚持守城,害怕开了城门会再引来骑兵,不肯开门。
两边僵持不下,在和傅挽说着的时候,言辞激烈,还要动手打起来。
傅挽回头,朝个家丁看了一眼,那家丁稳步上前,用一只手就制住了要挑食的那个壮年大汉,然后一抬脚,就踢断了城门下随意放着的一根用作房梁的横木。
突如其来的武力威慑下,人群中顿时悄然无声。
傅挽摇了下扇子,站在沙包叠起的高台上,朝台下从左到右地扫了过去。
人群中有回避她的目光的,也有昂起脖子来和她对视的,还有些亮晶晶地看着她,满脸都写着崇拜——像是不知从哪听到了被夸张的谣言。
这样的气氛之下,傅挽还笑了下,不甚在意的模样。
“诸位的诉求,傅六我已经听清了。既然你们看得起我,要我做个主,那我也就厚着脸皮多说两句,诸位听与不听,听完之后要做何决定,我概不负责。”
她身后就是杨州城屹立百年的城门,称得她不过小小一点。
“杨州城,不知于诸位而言,是什么?”
傅挽拿出当年坐在讲座席上,向台下那些激情澎湃的应届毕业生们宣传他们公司,给入职员工开年会时的各种技巧。
声情并茂,以己度人,赞颂眼下成就,宣扬美好前景。
“这座城已经守了百余年。我不知在场诸位,有多少是祖祖辈辈都在这扎根长大的,但我只在这生活了五年,就将它当成了我的家,我叶落归根的地方。”
傅挽略一停顿,似是在平复语调。
“我在杨州城里,头上有房顶,脚下有土地,家中有亲人,出街有近邻。在杨州城里,没有人说我是无家可归的人,是无枝可依的鸟。就算我冻死饿死,或者与敌人战死在这,也有人为我埋骨!”
“但如果出了这个城,出了这个城门——”
她转身,伸出扇子的手一顿,用手拍在了城墙上,拍得掌心发麻。
“出了这个城门,我就是流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能到哪里停留,不知道明天吃什么,更不知道,家中老母幼儿,能否扛过这颠沛流离!”
这次停顿更长,长到因为她的话而垂头深思的人,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她。
然后就看见了傅挽满眼的泪和疼痛。
似乎她已看到那些远走的人的颠沛艰难,在为他们惋惜不值。
好不容易缓过了手心的疼痛,傅挽深吸了口气,做了简单结尾。
“我言尽于此。傅家死守杨州城不走,诸位去留随意。”
看她真的转身就要走,那带头的武师上前两步就想留住她。
谁料原本寂静无声的人群中突然就有人大笑了两声,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过去,“傅六爷这话说得轻巧,你傅家自有家丁防卫,那旁人呢?若是真有大军压城,旁人靠什么?就靠这一个城门,还是家中破烂的那扇小门?”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人沸腾起来,这又是信了他的话。
傅挽站住了脚步,看着那人,突然也笑了下,眉脚一挑,反问了一句。
“既然你觉得离了杨州城更安全,你走便是,爷哭着跪下来留你了?”
人群一静,那大汉的脸涨得通红,听见了周围此起彼伏的嗤笑。
傅挽站在台上,看着台下心思各异的人,眯了眯眼。
“诸位,”她重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如今是守城人后退一步,愿意开城门让想走的人走,那么想走的人,也必须遵循规矩。”
“这城门,只于明日开一日,日后战事不停,此门不开。便是谁死在城门口,又或者是谁哭着求开门,城门也绝不打开!”
这话说得太死,人群中登时就有人发出不满的质疑声。
仿佛他们逃生是正途,身后的人帮扶着给他们留条生路也是正经道理。
只想着自己活的人,有几个会想到别人的死?
“若是开了城门,让骑兵乘机进城,或是在城中混入一个奸细,把我们这些辛苦守城的人都害死了,这责任谁负?”
人群中突然有人暴喝出声,“我听六爷的,城门只开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