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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梦人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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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自清水中捞出三只复制版水瓢虫,将它们依序摆上厨房流理台。

k取出工具。借由器械之助,k以左手缓缓施力,按住其中一只水瓢虫头部,逐渐加压。

金属夹板下,黑色水瓢虫痛苦挣扎,慢慢张开了翅鞘。除了翅翼之摩擦,由于腹腔体节中气室之共鸣,水瓢虫尚发出了某种细微的嘶叫。如同黑暗长颈壶腹中一名婴孩的啼哭。

于锁上金属夹板固定完成后,k随后以镊子小心翼翼拔下那被遮蔽于展开翅鞘下的一叠膜翅。

像是突然自某种绵长持续的痛苦中惊醒,水瓢虫抖索了一下,随后便合上翅鞘,恢复了沉寂。

另外两只也依同样程序进行处理。

三个梦境全数取出之后,k将三只复制版水瓢虫置入水膜袋中。

水膜袋底,它们的爬行稍稍缓慢了些。这是水瓢虫被拔去膜翅后的正常反应。或者以一象征性语言重述:这是水瓢虫失去梦境后的正常反应。k尚记得年轻时在实验室里首次目睹此事时的奇想:这暂时性的迟缓,竟予人一“水瓢虫会因为失去梦境而悲伤”之错觉……

但k也知道,仅需约一个小时,它们就会恢复原有的活动力了。

夜幕低垂。k掀开客厅窗帘一角,向外窥视。路上多了几位归家行人。原先停置着的三艘飞行船则少去了一艘。银色灯光下,风拂动着夜雾,如某种质量极轻的液体。有一个片刻,k且看见那原先通话中的女人自她的飞行船上走下,匆忙走向远离河岸的方向。

(监视者?那会是监视者吗? )

女人走远之后,k佯装无事走上前去,于飞行船所在位置模拟了一下监视的状况。夜雾中,河岸公寓看来朦胧,一扇扇窗都像蒙上了薄翳的,失神的眼睛;自外界应当无法看见任何人影,仅能约略判断灯光明暗。而公寓对侧,日间碧绿的河水此刻已沉落入一片昏冥黑暗中。轻微的水流声在无光的视野中残留,像被某种巨大神灵所遗弃。

彼时k无从预知,他随身的水膜袋中,那水瓢虫膜翅内之梦境映像,竟会导致那往后一连串意外的发展。他不会知道,那谜样的巨大危险将迫使他在12小时内重临此地。

当然,他也不可能预期,那梦境之查验,可能便是他此生身在第七封印总部的最后一晚了。

* * *

[1] 此类眼球植入式相机约于22世纪中叶研发成功,然而由于造价过高,并未普及,主要用户仍局限于情治单位或特种部队。其所运用之主要技术原理有二:其一为“平行分散处理系统”(parallel and distributed processing system,pdps);其二则为常见的纳米技术。关于此二大原理之合用,印度著名小说家t. salman于其惊悚作品《埃及幻视》中曾有精彩描述。于此节录其片段如下: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我看到的异象,那些海面的薄雾,月光下的沙漠,那些战争、木乃伊、考古学者、异国街道上包着头巾的蒙面女人……全部,全部都不是真的?”r. zukerman大惑不解。

“是。”女人顿了一下,“这样说吧,或许从比较严格的角度看来,有些人认为那不是真的。”

“为什么?我人好好的在这里,我醒着,没嗑药,神志清楚,也没接受任何类神经生物包裹的暂时性感染……凭什么我看到的不是真的?”

“类神经生物包裹感染的是中枢神经。以人类而言,就是脑或脊髓。在这里,我们有不一样的用法。”

“什么意思?”

“我们用的不是类神经生物。”女人解释,“所以也无关乎那暂时性感染的伎俩。我们不用暂时性感染来欺骗你的中枢神经。”女人轻轻摇晃着手上的绿色玻璃瓶。那瓶中盛装约略四分之一的灰色流体;随着玻璃瓶的晃动,瓶中的灰色流体摆荡出波浪的不规则曲面。但可疑的是,于摆荡同时,那流体表面,竟完全没有任何一丁点被激起的,脱离流体之整体的微小水滴或浪花。换言之,那不规则的曲面呈现出一奇特现象,完全不像是自然物,反而带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几何上的对称与完美。

r. zukerman很快就会知道,那几何上的对称与完美,那奇异的人工感,正是“平行分散处理系统”的杰作。

“这些就是薄膜粒子。它们可是相当沉重的,比起一般常见的流体要重得多。”女人继续说明,“薄膜粒子是纳米尺度下的固体。你现在看到的这瓶流体,其实是由许多极细小的,沙粒般的固体粒子汇聚而成。而在这样的粒子之中,我们为它们设计了平行分散处理系统的人工智能。你不妨把它们想象成一群蜜蜂或蚂蚁——”

“平行分散?”r. zukerman打断女人,“那是什么?”

“蜜蜂和蚂蚁的中枢神经系统都很小,构造简单,智慧程度相当低。”女人说,“然而成群的蜜蜂或蚂蚁却能准确完成类似筑巢、分工、合作觅食、信息传递等需要高度智能、结构性与精密操作的工作。这就是‘平行分散处理系统’的由来。

“让每一成员均拥有智慧——这智慧无须太高,仅需达致低标即可——而后给它们设定目标。这些彼此平行的智慧个体,自然便能想出办法、自动形成组织分工,去完成目标。”“你是说,”r. zukerman问道,“……我所看见的那些幻象,其实都是这些粒子所组成的?”

“是。”女人不带感情地回答,“正是那些薄膜粒子。纳米尺度下的平行分散处理系统。我们将这些具有低度智慧的薄膜粒子以一般静脉注射的方式注入体内,它们会自动穿过循环系统与细胞间隙,在视网膜前汇聚,形成一层薄膜,遮蔽由瞳孔所看见的外界真实影像。而薄膜粒子自身也能产生光线,彼此合作组合成另一个影像。你看到的那些异象,本质即是如此。”

r. zukerman感到不寒而栗了,“怎么会……你们怎么会……怎么能造假成这样呢?”

“恰恰相反。”女人语气淡漠,“个人意见,我从来不认为那是造假。那毕竟不是暂时性感染。我们并没有全面性地欺骗中枢神经。这完全与神经系统无关。只有中枢神经才具有所谓‘意识’,只有对意识的欺骗才算是造假。”女人顿了一下,“就光学角度而言,薄膜粒子所形成的影像全属真实。光线确实组构了沙漠。光线确实组构了海。光线确实组构了日光或月光。视网膜确实接收了薄膜粒子所发出的真实光线所形成的影像。这与视网膜平时接受外界射入瞳孔之内的光线,而后透过视神经传送至大脑,进而形成视觉的过程完全相同。”女人有些轻蔑地瞥了r. zukerman一眼,“这就是‘视觉’的本质。没有什么是假的。全部都是真的。”

“怎能说不是造假呢?”r. zukerman抗辩,“有这样精密的技术,就只为了让你们制造足以欺骗视网膜的影像吗?”

“当然我们还有其他用途。这用不着你费心。”女人语带讥讽,“举例而言,譬如‘植入式相机’或‘植入式摄影机’。智能薄膜粒子于视网膜前形成一层紧贴着视网膜、具底片功能之透明薄膜。如此一来,视网膜上看见了什么,都能被实时拍摄下来……”女人停了下来,用她绿色的眼睛凝视着r. zukerman。那眼珠的浅绿色调如此淡薄,几乎就像是一片透明玻璃。某个凝止的瞬刻,r. zukerman突然有种错觉,似乎眼前这有着绿眼珠的女人也并非真人,而只是某处物体经折射后所形成之光学残像而已……

沉默半晌之后,女人又开了口:“事实上,也正因为我们并无造假,这一类的植入式相机或植入式摄影机才有正常运作的可能,不是吗?”

“一切的光都成立。一切的光都是真实的。”女人说,“真实的光在底片上形成影像,那再自然不过了。那完全不是造假。如果那只是一种欺骗,植入式相机就什么也拍不到了……”

“不,”r. zukerman随即出言反驳,“我不认同你。尽管你们并不‘直接’欺骗中枢神经,但你们毕竟是利用人的心理预设造成了欺骗的效果。人们总会预设它们看到、听到、闻到的东西是真的。你们同样欺骗了人们,只是那欺骗的程序不同而已……”

r. zukerman等待着女人的抗辩。然而女人似乎对这样的论辩感到厌倦了。她站起身来说:“走吧,我们还有别的行程要赶呢。”女人带着r. zukerman离开了那小小的房间,而后转身将手掌贴印在扫描锁上。在接受掌纹扫描的同时,女人又回过头来看了站在一旁的r. zukerman一眼……

以上选文摘录于t. salman《埃及幻视》(the egypt illusion),英国伦敦:trick or treat,2179年7月初版,页156~ 1 58。

第25章

2219年11月26日。夜间9时36分。第七封印总部。技术标准局局长办公室。

照明已被尽数关闭。在结束了傍晚对eurydice住处的搜查之后,k将方才带回的三组水瓢虫膜翅置入梦境播放器中。

第一个梦境。

仿佛黑色眼瞳中的一点亮光——

大片浓稠的黑暗中,星点般大小的霓虹光色。然而那光色中有景物,像是时光万物全被缩聚至针尖一点。画外音里,近处人声嘈杂,海潮般迟疑地抚摸着夜的海岸。

女人。有女人在吟唱着。

景物自梦境的黑暗中浮现。

古城。东方水乡。华灯初上,石砌小拱桥,绿柳垂挂。小河窄窄,整排红灯笼临岸列队,微风中摇摆着。

茶楼,酒肆,客栈。剪纸般的人形在潋滟多彩的河水倒影中行走。游人们饮食笑闹,姑娘们在路边弹唱揽客。k看见他自己与eurydice牵着手悠闲地漫步在石板路上。他们被两株并生的绿柳挡住了去路,eurydice正伸手拨开那低垂在面前的枝叶。穿着纳西族传统妇女服装的小贩缠了上来,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向他们兜售些什么……

那是在大陆。云南,丽江古城。在k与eurydice刚刚成为爱侣后不久,他们曾结伴去那儿度假。

k所经历的第一个中国新年。晚冬初春,高原气候凉冷,但在那几日里恰恰是例外;空气中甚至飘散着一丝温暖如初夏的气息。沿路许多穿着厚棉袄的孩子们成群嬉闹,围聚起哄,四处乱掷着小型幻火[1]。幻火在地面上炸开一朵朵拼组成各种图案的细小火花,水上蜻蜓般低低地飞行了一小段距离,而后便四散熄灭了,什么也不曾留下。

(或者说,若是在那花火之图案灿烂闪耀的短暂片刻闭上眼,那么会留下的,就只是在那纯粹的黑暗中,如风中萤火般,紫绿色的光痕残留而已。)

(那就是记忆,不是吗? )

他们聊到了彼此的过去。一如往常,k仅能以先前自己杜撰的那套说辞为基础,虚构出更多个人历史来欺骗她。当然k已查核过,也听eurydice说过关于她出身的某些简单信息:她的母亲cassandra出生于北海道札幌,而父亲则出生于台湾;两人早在eurydice尚年幼时便因故离异。而在她七岁时,母亲cassandra则于一场旅馆大火中意外辞世。

这是k原本就知道的了。然而彼时,在那已因过度观光化而显得矫情的古城,于他们台湾北海岸的相遇后,第一次,eurydice提到了自小在台湾北海岸长大的某些童年琐事。

“小时候,在那长长的成长过程中,每逢独处,莫名其妙地就会开始想:回忆,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东西呢?”他们越过石砌小桥,经过窄院,走向远离喧嚣的古城深处。离开了背后的光,黑暗如同雾气般渐渐聚拢了上来。

“我的爸爸和妈妈,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分开了。”eurydice说,“小时候的我当然对他们的婚姻问题并不了解。我直觉知道他们的感情有异,但倒也没什么关于他们严重争吵的印象。而且就在他们分开后不久,母亲就在一场旅馆大火中意外死亡了。

“那是母亲在一趟土耳其差旅中所发生的事。起火原因不明。甚至直至现在都还没调查清楚。在小时候,甚至会有种错觉,似乎使得父母分开的,并不是婚姻的失败,而竟是那场可怕的旅馆大火。现在回想起来,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错觉,其实是因为自己在心里底层,依旧不愿意接受父母离异的事实吧。毕竟那时,只是个那么小的孩子啊……

“然而,即便孩提时不明白,长大以后也理当理解,与其勉强维持不幸福的婚姻,成天吵闹,不如还是两人分开来得自在,对双方都好,对吧?

“但对爸爸而言,却不像是那么一回事。”eurydice凝视着远处。潮湿的地面上霓虹闪烁,眉睫在她脸上形成了虚幻的暗影,“后来我就跟着爸爸住了。从八岁开始,在台湾北海岸,一个叫作金山的地方。离我们之前看蓝孩子的那个小观光区只有几公里。我与父亲便住在那里,直到我17岁离家出外读书为止。

“那是个叫作绿水湾的小村子。我后来知道,最早前,那里叫作‘淇澳’。面海的小山坡上,古典时代的小渔村。从前也曾发展成富人们聚居的度假别墅区,‘绿水湾’的名字便是那时取的……后来不知怎地,又变成了艺术家们群集的小型艺术村了。便是在那里,我父亲设置了他的第一间个人画室。

“那是个景致怡人但长年湿冷的小村。平日在家中,若是天气清朗,背山的窗前就是一整片绮丽辽阔的海景。春天的时候,面山的方向,山坡上还会开满蓝紫色的,细小的鸢尾花。很美很美。像一个模糊的,蓝紫色的梦境……

“然而以当地气候而言,那样的时刻几乎必然是短暂的。一无例外。在冬季,海风刺骨,毫不留情从窗框的缝隙灌进来。整个空荡的家都饱涨着海与风的腥湿。那其实不是很令人愉快的。或者说,愉快与否得要看天气。然而在那里,冷天时,总是蒙蒙细雨居多——

“父亲工作的时间很长。在我的印象里,每天醒过来,总看到父亲已然坐在面海的画室里作画了。我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样的气氛。天光明亮;然而那明亮却仅是某种无血色的苍白,像一个乏味的习惯。隔着大片落地玻璃,在灰色的天空下,浅灰色海域与深灰色沙岸外,几乎总是,也只有大片大片的空旷……那空旷使得落地玻璃并不像是个窗户,而只像是一个面向远处,更荡阔地域的开口而已。许多时候,那空旷甚至透过玻璃侵入室内,带给这面海的画室一种凄冷空寂的感觉……

“巨大的凄冷空寂。冰凉潮湿,带着流动的雾霭与海水的气味。许多时候,在那盘踞着无色调空间的大片沉默主导的时刻,还能听见鸥鸟们在遥远的天际孤独鸣叫着……

“在我的那段记忆中,无论是在工作时或平时,父亲总是眉头深锁的时候居多。我能够清楚感受到他那种恒常性的忧伤。那些恒常存在着的,有着确实量体的情绪。像是时间本身。我明白,他原先是个爱说笑的人,或许在与母亲分开之后收敛了些,但本性是不会变的。譬如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还是常听到他的笑话即兴。但笑话说完了,笑过了,父亲便又很快回到那像是被一层薄膜闭锁起来的忧伤中……”

eurydice稍停,似乎陷入了某种不明确的思索。

“你的父亲——”k开口,“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总该也有过其他女人吧?”

“噢,是,那当然也是有的。”eurydice想了一下,“……那段期间,父亲也曾带过几个女人回到家里。印象中她们都很美丽。或许是谨慎,生疏,也或许是不知该如何对待我吧,我觉得她们总是太客气了些。我们常一起吃晚饭。而后父亲并不会留女人住下。他总是送她们回去;或者稍晚一点,父亲便与她们一同离去,而后彻夜不归。

“我可以清楚感觉到,那些在父亲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都不是认真的对象。对我而言,她们出现的时间都太短暂,无论拥有什么样的面貌性情,长远说来,都毫无意义。我想对父亲而言,母亲的形象可能还像是个巨大的影子,占据在生活之中吧。

“我记得在还小不懂事的时候,我有时会闹着父亲,说想看妈妈从前的东西。似乎若不经由这样的仪式,便像是妈妈不曾存在过一般。现在想起来真觉得可笑。说起来,其实那些物品,不就是古生物学上所说的‘生痕化石’吗?那些恐龙的脚印,被突如其来的死亡遗弃在原处的,生的气味,生的痕迹……

“后来父亲被我闹烦了,就直接告诉我,说把母亲曾留下的遗物,全都锁到一个大箱子里去了。我问父亲箱子在哪里,他却神秘地告诉我,说箱子不在他身边,而是放到一个安全隐秘的地方去了。‘等你再长大些,再带你去看吧……’他总这么说。”

“那是真的吗?其实只是拖延骗小孩的话吧?”

“不。”eurydicedie摇摇头,“不是。他说的都是真的。当然,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是台湾东北角一家滨海的小店。”eurydice继续述说,“店名叫‘remembrances’。坐落在灰扑扑的小镇公路旁,装潢得却十分有品位。连着店面还设置了一间透明的玻璃屋,一间温室花房……

“店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台湾人。说是家小店,卖的究竟是什么还真是一点也不明确。像一般的咖啡店一样供应简餐、下午茶、咖啡饮品与一些轻食点心。也兼卖些花草盆栽和小手工艺品。甚至还有五六个小小的民宿房间。当然,最奇怪的是,它甚至出租‘回忆的空间’给客人……

“一整面玻璃墙。就在玻璃屋花房一侧。面海的墙,自底至顶,都是由一格又一格的玻璃砖寄物柜拼组而成。”eurydice陷入了深沉的回忆,“柜门尚是巨型车轮贝扇形大壳的镶嵌加工品,设计得非常别致。但用的却是最古老的,古典时代的金属钥匙和一般的机械锁——

“店主说,那是个专属于回忆的私人空间;当初之所以设计这样的寄物柜,并用超乎想象的便宜价格出租给客人,都只是为了他自己的一个概念,一个梦想。

“他说,有些回忆的性质是,如果无法抛去,那么被回忆所包围禁锢的人,确实就无法继续如常生活了。但人不就是由一件又一件的回忆构成的吗?尤其是,那些深刻的,阴暗的,实实在在影响了人的回忆啊。如果所有的回忆都不见了,如果没有回忆所能存留的空间,那么人本身,又算是什么呢?

“但话说回来,如果无法将那些回忆抛去,却又实在无法继续好好生活下去了。该怎么办呢?

“唯一的方法,无非是找个地方,把回忆摆在一边暂时收藏起来了。”黑暗中,eurydice的声音纯净而幽远,“店主还说,有许多人向他租用了回忆的寄物柜,领走了钥匙之后,每几个月、每年,或每两三年,会定期或不定期回来打开寄物柜,就在店里翻翻看看里头的东西,而后再将它们放回去。当然,也有些人把自己的回忆放进了寄物柜里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店主说,每个人对待回忆的方式不同;但总而言之,这些玻璃寄物柜,就是为了那些无法抛却的回忆、无法抛却的时间而永久设置的。只要他还在,只要温室花房还在,只要海与海的浪涛声还在;那些玻璃寄物柜,那些贝壳中的回忆,就会被永远留置在那里……”

eurydice暂时沉默了下来。他们正穿过一条寂静的青石小巷。这是主街上那些茶楼酒肆的后巷;小城中阴影晦暗的,背过身去的另一面。门缝里隐约可听见锅勺杯盘之撞击。人声。凌乱的乐音。小门推开,少女提着一小桶水泼洒在路面上。前方院落无人,一匹接着一匹,五颜六色的蜡染布巾晾满了整块空地。路灯昏黄,多彩的布巾在风中一掀一掀地拂动着,像幽魂,又像是某种迟疑的心绪。

“……我记得那次旅行。我记得那次造访。”eurydice继续述说,光影在她脸上刻印出无数流动的,明暗纵横的线条,“在我17岁离家前不久,在某个短程旅次里,父亲突然带我拜访了那家小店。那间滨海的‘remembrances’。事后回想起来,或许那是父亲为我预备好的、我长期离家前的仪式吧。

“我们到了‘remembrances’,穿过温暖的花房,穿过那一整片蓊郁的美丽花草,穿过某些会发出声音的植物品种,穿过那些聒噪的啁啾鸣叫,来到那堵玻璃砖墙前……远处可以看见湿冷的海。规律的浪潮声与透明的光线在空间中来回移行。像一个巨大梦境的一部分。父亲拿出钥匙,打开了贝壳柜门,搬出了一个木箱子……

“我们把箱子搬到小店的民宿房间里。打开木箱的那一刻,我记得我心跳得很快,手心里都是汗。毕竟对妈妈的记忆已是那么久远之前的事了,毕竟我曾经在意这件事,在意了那么久——

“打开之后,我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好,仔细看过……然而我立刻就失望了。我不明白那和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在旅行时所携带的私人物品有什么不同。不过就是几件衣服、两本小说、两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一把梳子、一只死去多时的干燥芯片虫标本一类的东西,再加上一张尺寸很小,大概只有巴掌大的炭笔素描……简略几笔,像是母亲在无聊旅途中的随手涂鸦……

“原先我以为或许能找到一些和父亲与母亲的婚姻或爱情有关,或是与我有关的纪念品;却什么也没有。然而更令我沮丧的是,在打开这个箱子之前,那么漫长的时间里,我究竟是在期待着什么呢……”

eurydice低下头,终止了她的述说。她的声音听来还算平静,听不出太大情绪波动。暗巷中,亮度微弱,巨大的烟花在eurydice身后的天空中突然炸开。eurydice的脸沉落入逆光的黑暗。是以即使在那光亮的瞬刻,k依然无法清楚看见她脸上的细微神情。

然而关于双亲的事,eurydice也没再多说些什么。或者说,至少就k记忆所及,彼时细节便是如此了。

这必然与k此刻在技术标准局局长办公室里所经历的景象全然相异。梦境播放器中,安静而黝黯的梦中并无任何声音留存。整个梦境只是一个在古城青石板路上漫步的过程,冗长而单调。那与k的记忆大致相符,没有任何意外歧出。而后尚无声无息地结束了。甚至可以说,那梦的残缺性格如此明显(相较于真实经验,那梦境显然有种摹本或赝品的,实体感匮乏之暗示),以至于在透过梦境播放器观看当下,k并不感受到当初在那座小小的古城里,聆听eurydice述说那些幼时琐事时的情绪印象——

那罕见的,关于eurydice的黯黑之印象。那与eurydice日常的甜美笑颜何其相异。像一个黑洞。一个藏匿于时间之流中,倾向于将人之意识吸噬其中的,记忆的黑洞。k尚清楚记得,在彼时,那座古城的新年,在eurydice那清冷的叙说中,他几乎就要将那从来无法启齿的秘密给说出口了——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人类……? )

但终究没有。或说,当然没有。k只是搂住了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还好吗?”他停顿了一下,“现在还会……很难过吗?”

eurydice轻轻笑了,小声地回答:“不会了。不会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而后她沉默了下来。k看见她突然回头,望向方才烟火的方向。刚刚染红了夜空的烟火,现在看来却一点痕迹也没有,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一般。

* * *

[1] 维基百科“幻火”词条说明(2295年10月12日最后修正),部分节录如下:

“以历史观点而言,幻火为古典时代鞭炮、烟火等之替代物,约22世纪中叶左右开始普及……其制作之原理普遍被媒体界以‘水火同源’昵称之。此类火焰造型技术主要为纳米科技之某一分支,目前广泛应用于大至巨型幻火,小至微型幻光、灯花等火焰装饰物之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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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火影已成话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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