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 第66节
“皇父赠。”我一字一句道。
这也是我在《圣朝通轶》这本书上看来的,大嬴的皇上对皇子公主称呼自身,都叫“皇父”。
元卿没有回应。
“当然,那时我还不能确知你是谁,”我说,“后来在瑞临,我特意问了问,才知道皇帝有八子一女,和你年纪相仿的,有四人,但据说三位皇子都在暗中争权夺位,我想,应该不会有一边修道一边密谋夺位的,那就只剩一人了。”
屏风后长久无话,半晌,传出一声叹息。
“知道你聪慧,我本该更小心些。”
“小心不小心的,见了如今这阵仗,我也能明白,”我说,“都道玄衣军是苍州的府兵,一个道人,地位再高,又如何能随便调动府兵?”
屏风后又是一阵沉默。
“草民白有灵,恳请与宁安公主一见。”我一躬身,拱手对着屏风说。
过了片刻,屏风后面的人站了起来,施施然走出屏风之外。
“你还真是不知礼数,”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有了女子的意味,“寻常人这样见我,可都是要下跪的。”
我眨眨眼。“你要是需要我下跪,我也不是不行。”
宁安公主笑了。“你我之间,不需如此。”
她已去掉了道袍和冠冕,如今一身锦绣华服,一头乌发盘成秀髻,上戴着精巧的金饰,和曾经的道士样貌大相径庭,言语也柔和了些,只是眉眼间还留着从前的英气,提醒我她还是那个元卿上人。
“公主为何要假扮道士?”我问。
“不是假扮,是真的修道,”宁安公主轻声说,“这是我爹爹的主意。”
“皇帝让你进道观的?”我讶异。
“我不爱深居宫中,总闹着他要出去见世面,”公主说,“可身为公主,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他便叫我以道人之身,在世间行走。而世人对男子又总高看一些,做个乾道人,可经历的事会多一点。”
“他就不怕你遇险吗?”我又问,“你要捉妖除鬼,还在宁安应对疫病,万一有个闪失……”
“你爹爹和娘亲让你下山,不也不怕你遇险么?”宁安公主道,“与其以保护女儿的名义把我一直收束在他身边,我更欢喜他放任我以身犯险。”
好像也有道理。
“女扮男装,应该很累吧?”我问。
“还好,”公主说。“无非便是要多加小心,别暴露身份,原本除了身上的区别,女子同男子,也没什么不同的。”
“上清观观主知道么?”
“观主知道,”公主答,“但我爹爹命他对我严格以待,我倒是也没受过观主多少照拂,其余人等,知道我身份的,除了父皇和他倚重的两三位朝臣,便也只有谢将军。”
“谢将军?”
“谢守愚,”公主道,“苍州建宁卫指挥使,玄衣军便是他一手操练,合两千余人,乃是本朝最锋锐的一支骑军,单论起来,江南江北能和玄衣军匹敌的,也就只有北人的鬼骑。”
她说的这些我大半都不懂,只好先记在心里。
“我们坐下说吧,”公主说,“你我,还有九枝,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就不必拘谨了。你也别把我当公主看。”
她引我落座,又嫌屏风横亘在屋中碍事,竟然撸起袖子,把屏风推到了一边。
“烦死了,”她拍拍手,“我原本打算就这样见你,下人们都不许,说不合规矩,我见我的旧友,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我看着她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在屏风后原先摆的椅子上坐下。
“听说,你见过我大哥了?”她问。
她大哥,那应该就是大皇子了。
“这你也知道?”我睁大眼。
“我有眼线,”公主神秘一笑,“或者说,不是我的眼线,是谢将军在苍州布的暗探,你自客栈一被带走,消息就送到他那边了。”
“将军认得我?”我越来越吃惊了。
“他当时还不认得,”公主说,“他只是觉得奇怪,我哥为何要特地去客栈带一个小姑娘走,后来他想到我对他提起过,宁安疫病时,有名女子帮了大忙,就差人来问了问我。”
“他为何会和你联系紧密?”我问,“刚刚你说,朝外之人,就只有他知晓你的身份,他手下的兵也会听你差遣,这不合常理吧?”
我虽然不懂这些事,但我也明白,这些官员、将领,都是一个人管一个地方的。
宁安公主平日里都在梧州宣阳一带,和苍州中间还隔着个平州,这怎么说都有些奇怪。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宁安公主皱起眉头,“我离宫前,我爹爹把谢将军召到京城,两个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最后我爹爹说,以后谢将军会关照我的一举一动,叫我有难处都找他,也许,是谢将军在这三个州府中都有些势力?”
我沉心静思,没说话。
“既然谢将军这么有手段,”我想起来,“那大皇子同我说的话,公主也都知道了?”
“那倒是不知道,”公主说,“我大哥虽自负狂傲,做事还是很小心的。”
我想这些事应该说给她听,就把在瑞临城时,大皇子和我说的那些话、一并他南下的目的,都告诉了宁安公主。
“原来是这样……”公主沉吟道,“我就猜他这么大阵仗南下,肯定不是治水患这么简单。”
“他知道公主修道的事吗?”我问。
“你别叫我公主了,”宁安公主摆摆手,“我本名柳云卿,入观后,观主取了’卿’字,才叫我元卿,以后你就喊我云卿吧。”
我也不和她客气,点点头。
“大皇子叫什么?”我顺势问。
“云瞻,”云卿道,“我二哥叫云橏,大哥长我七岁,二哥长我三岁,你方才提到的三位皇子,还有一个是云弈,是我弟弟。不过外面传错了,我大哥和二哥确实是毫不遮掩想要皇位的,但云弈素来只爱花鸟鱼虫,皇位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所以,大皇子知道你在修道吗?”
“他大概是不知道,”云卿说,“我爹爹对其他人说的,都是我一直在梧州养病,估计哥哥们也不操心这些。反正我一介女流,对他们总归没有威胁。”
“你和他们,不太亲近?”我猜道。
云卿点点头。“我和云弈年纪相仿,虚长他一年,自幼都是一起长大,同他关系更好一些。”
“那三皇子现在何处?”
“弟弟在云州,梧州西北,我爹爹嫌弃他不求上进,把他派去边关历练了,”云卿笑着说,“结果听说他在那边还是一样,还养起了骆驼……”
提到三皇子,云卿眼神更柔和了,看来他们二人关系确实不错。
“二皇子呢?”我又问。
“二哥?二哥在唐州最东边的卫所,”云卿说,“他是真的心向戎马,自告奋勇要镇守边关,还想着厉兵秣马,打回江北去,建功立业,我爹爹私下说他不知天高地厚,最后只给了他一个都指挥同知的官位,好歹打发他。”
我听着,又默默在心里记下。
“你问这些做什么?”云卿问我。
“也没什么……”我说,“就是觉得,多了解一些,以后可能用得上。”
“我大哥还同你说什么了?”云卿有些警觉。
“他……”我迟疑一下,“他想让我归入他麾下,替他做事。”
云卿立刻坐直了身子。“你答应了么?”
“那肯定没答应,”我赶紧说,“我就是个捉妖的,只想和九枝四处走走,走完了就回山了,让我掺和进庙堂里,不如杀了我。”
云卿仿佛松了口气。“没答应就好……”她说,“我大哥行事狠辣,不近人情,你心性纯良,听他差遣,我怕你会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嗯,这一点我倒是见识过了。
我看屋里气氛有些紧张,就故意大咧咧地向后一靠。“唉,他还说以后要给我官做呢,可惜呀,当官应该能拿不少钱吧?”
“给你官做?”
“对呀,他说他给皇帝,哦就是你爹爹,提议朝廷要广招女官,日后我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云卿的神情突然变得微妙起来。“他真这么说的?”
“怎么?”
云卿沉下眼,笑了笑。“这话,原本是我对爹爹说的。”
……啊?
“那他岂不是——”
“贪人之功,”云卿叹口气,“倒很像是他的作风。”
“那意思就是,”我捋了一下,“最初是你向皇帝提的,要招收女官,皇帝给他儿子说了,大皇子就拿这件事来唬我?”
“不只是招收女官,”云卿道,“首先是明令民间,适龄女童必当入学读书,家中有难处的,各州县设立公塾,由朝廷划拨赋税承担,然后是开放科考,女子只要愿意的,都可投身科举,若遇家人阻拦,可向县衙提告,朝中特设按察使,专行监督。”
她顿一顿,又说:“最后才是按考录的结果,择优入仕,做不到官的,只要过了岁试,也可以是个秀才,起初可能按男女分别入榜,过些年,女子读书的渐渐多了,水平相近了,再公平录取。”
我听得大为震撼,想不到她思虑如此周全。
“这桩事,我同爹爹反复商议过多次,他原打算待时机成熟,交由内阁首辅上奏,推行下去,只是……”
云卿眼中露出悲恸。“只是爹爹等不到这一天了。”
“何意?”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爹爹他……”云卿低下头,“驾崩了。”
第36章 云卿(二)
我一下站了起来。
九枝本来听得昏昏欲睡,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
“这……”我瞠目结舌,“什么时候……”
“半月前。”云卿黯然道。
“怎么死的?”云卿面前,我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什么避讳了。
“寿终正寝,”云卿说,“爹爹他……这两年身子一直抱恙,我也想着待有时间,提请回京城探望,结果被各类事务绊住,还未成行,爹爹便……”
她长叹一声,面色看不出悲喜。
“这么久了,为何各地全然不知?”我睁大眼,半个月,要公告天下,怎么也够了吧?
“是爹爹的旨意,”云卿说,“他留了遗诏,早交给司礼监保管,明令他驾崩后,朝中严禁外传,秘不发丧,龙体迁入皇陵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