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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0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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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淮城将军府

时澈从有如梦魇的火灾现场中渐渐醒来,睁开眼,在大漠昏黄的落日余晖中,视线里朦胧勾勒出了简淮宁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模糊了现实与回忆的分界线。

无法分清眼前的简淮宁,是他虚幻的想象,还是真实的存在。

但简淮宁开口一说话,时澈立刻就能分清了。

她怀中抱着剑,郑重其事到近乎歃血起誓一般,对他说:“时澈,我欠你一条命。”

“从此往后,刀山火海,我为你两肋插刀。”

尽管头依然疼得像是要炸裂一般,时澈也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这样说话的简淮宁,必然是她自己。

“你不欠我什么。”他有些无奈地应道,“我救你又不是为了让你上刀山下火海的,不用你以命换命的报答。”

虽然发现二次爆破失误后,他第一反应是逆着一线天上去,必然是因为出事的人对他而言很重要。

但时澈没有说出来。

不仅没说,他甚至类比道:“换成是你,你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你面前出事。”

简淮宁确实不是眼睁睁看着别人出事却袖手旁观的性格,但小将军更不是把救命之恩不当回事的人。

她只是很坚持很固执地说道:“君子一诺,千金不换。”

闻言时澈笑了笑,一撑身体,刚想说话,又有些疑惑地望向了他的手掌。

掌下尽是带着余温的黄沙。

但手掌压在黄沙上,沙上却没有显露出对应的痕迹。

简淮宁身下也一样。

他们像是两个没有重量的人。

时澈皱眉,他依稀记得自己逆着一线天上去时,看见了简淮宁扣着山壁上的机关处傻站着,根本躲都不知道躲,不停地在被积雪和细碎的落石砸中。

眼见着有块体积颇大的山石松动掉了下来,他来不及,只能扑过去带着她一起先滚到侧边去……

然后……

一闪而过的画面里,全是临死的人,又或者尸首,甚至是头颅。

但很快,他就被梦魇般的火场反复困住,再无暇思考其他。

所以……现在?大漠?黄沙?

简淮宁的目光,跟着时澈带着疑惑的视线一起落下,看到了他掌下依然平整的黄沙。

以及混在黄沙中露出隐约痕迹的,一小簇一小簇的干枯小白花。

小白花的茎秆是压在旁边一块一米见方的石头下的,露出的花朵已经干枯得近乎碎裂了。

“这是我……殒命之处。”简淮宁向时澈解释道,又想了想,加了句,“前世殒命之处吧,如果算是前世的话……”

既然都能许诺上刀山下火海,那也没有什么需要瞒着他的了。

何况他们的魂魄还得一起去寻找至阴命格简淮宁的魂魄,大家才能各归各位。

简淮宁坐在时澈身边,靠着同一块余温未散的石头,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他。

她伸手去触碰这些快碎裂的干枯白花,低声道:“这种野花根系吸水能力极强,生命力旺盛。”

“只要不管它,在西北这种缺水的地方,都能开得一片一片的。”

“我出生之后,阿姐也订了亲,母亲身体也不好了,就带着我们离开边塞去京城长居,之后淮城的将军府里就没人操心景致了。”

“后来将军府里里外外,墙角树根下,开满了这样的花。”

这块石头,虽无字,也非碑,却方方正正,放在了她殒命之处。

只不过有些偏了。

但下面压满了这样的小花。

所以……是谁为了祭奠她,特意寻来安置的吗?

这个她为之付出生命守护的边城里,这个她因为意外而存在的世界里,至少还有人记得她曾经来过。

虽然拢不住,简淮宁的魂魄却依然想伸手去拢这堆碎裂的枯花。

她突然觉得,能把事情告诉一个人,而不是一直用“无可奉告”来面对全世界,其实也不错。

简淮宁是生在淮城的,她的名字,其实就是简家——淮城——安宁。

寄托着简大将军直白的期许。

但也就是名字而已。

他的每个孩子都寄托着这样的期许,长姐简淮靖,大哥简淮平,二哥简淮安,幺妹简淮宁。

靖、平、安、宁。

但简大将军对女儿们,并没有像对两个儿子一样,小小年纪就压在边塞,棍棒教育,动不动上家法跪祠堂,严格管教。

西北苦寒之地,妻子身体已经不大好了,长女又订了亲,大将军便让她带着两个女儿回京城的将军府休养,也为长女备嫁。

许的是京城文官家,算是高攀的亲事。

且本朝文贵武贱,文臣世家总是不大瞧得起武将的。

所以订亲之后,有许多的礼仪规矩要学,京城的交际宴请,也得夫人带着女儿出席。

当然,作为马革裹尸的武将,他也想着,若是小女儿也能嫁入京城文官家,那是最好的。

只不知小女儿有没有她姐姐那样的运气——大女儿能订亲,据说是她的夫家去庙里求的卦,解出来正好应到了西北将门,才上门求亲的。

皇城根下,远离战事,富贵平安,多好。

偏偏小女儿不像大女儿那么听话,爹娘说什么便是什么,爹娘叫嫁谁就嫁谁。

那叫一个淘气,那叫一个固执,在后院里上蹿下跳,安排十个八个丫环嬷嬷都看不住她。

别想让她安静学女红,她能拿着绣花针当飞针耍。

但确实根骨好,又皮实,简大将军干脆让小女儿也五岁入门打根基,好消耗小孩子旺盛的精力。

只是……两年后,出嫁的长女难产而亡,妻子过度哀毁伤身随之而去,奔丧结束返回淮城的路上,简大将军曾经有过那么一丝后悔,不该教小女儿武艺的。

他们率队离京已百里,突然帐中亲兵面带难色来报……随行的箱笼中,发现了他藏着的小女儿。

心真大啊,在摞起的冬衣里都睡着了。

不过还算是机灵,起码塞出一截棉袍的衣角,垫起了箱盖的缝隙,没有憋死她自己。

就是吓坏了进去取冬衣的亲兵,发现棉袍衣角露出箱外,顿生预警,抽出腰刀,小心翼翼地靠近。

猛地一掀。

哦豁,里面睡着大将军团成一坨的小女儿……

简大将军深深叹气,打算让亲兵连夜快马加鞭,送她返京。

毕竟边塞将军府里,已无女性长辈方便养育小女儿,还需得寄养在京城远亲家中,托人帮忙照料,也好将来说亲事。

结果小女儿气鼓鼓地拽着缰绳说,后院的丫环们没人能看得住她,要是强行把她送回去,她就再爬墙攀树溜出来。

面对突然丧姐又丧母的小女儿,简大将军努力板出一张威严的面容,恐吓她边塞苦寒,缺衣少食,风沙漫天。

但小女儿好固执,说什么大道理都不听。

从不好好听先生讲课,离经叛道的二儿子还煽风点火,说为什么爹在,哥哥们也在,却不能养着妹妹了?要放去亲戚家养?

简大将军气得想抽他,在军营里,到处都是男人,他又常常带兵出去,府里没有女性长辈,小女儿这么跟着他们野大了,以后还怎么说亲事?

小女儿大放厥词:那就不嫁人嘛!

二儿子还跟着点头:那妹妹就不嫁人嘛!

不能对小女儿动手动脚,简大将军只好伸手糊了二儿子后脑壳一巴掌,训道,哪有不嫁人的。

但小女儿红着眼睛梗着脖子说:阿姐一嫁人就没了,她不嫁。

接连失去大女儿和妻子的简大将军,心中一酸,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把小女儿抱上了自己的马背。

算了,他想,宁宁年纪还小,突然失去姐姐和母亲,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

等在边塞吃了苦,她就晓得京城的好了。

回程漫漫,路途遥远。

离淮城越来越近,简大将军也眼见着几个孩子的心情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尤其是二儿子,连大儿子的半分沉稳都没有,还敢带着妹妹出去跑马比赛了。

叫嚣着谁先快马抵达淮城城门,谁就赢走对方的糕点加餐,谁输了谁就饿肚子。

简大将军一边挥手赶紧让亲兵们骑马跟上去护着,一边下定了决心。

将军府一到,两个儿子各回各院,关门先洗风沙,再填肚子。

但后院里没了女主人,大将军便亲自领着小女儿进府。

却没有先给她安排院落房间。

哪里有什么热水澡,甜糕点,软床铺,什么好好放松好好休息。

当爹的从大儿子那里学招数,直接领着小女儿去了演武场。

他叫亲兵在梅花桩下面铺上褥子,把小女儿扔了上去,叫她蹲马步。

跟她说,要想留在边塞,就得吃苦。

吃不了这个苦,明年开春,就派人送她回京。

而且既然是她自己点头服的输,那回京后,就不准仗着武艺欺负后院的丫环嬷嬷,不准到处乱跑,以后老实备嫁,过平安日子。

两个哥哥泡完热水澡,洗去风尘泥沙,浑身舒坦,更衣束发,端着点心,满后院里找不着人。

问了一圈,才从父亲的亲兵那里知道,父女俩没吃没喝没洗漱,都在演武场里呢。

进去一看……父女俩对着犟。

经常遭受这磨炼的二哥想给妹妹出馊主意,叫她先答应,反正她是女孩子,到明年开春要送走之前,再撒娇磨亲爹。

又或者半路跑回来呗,说话不算话又怎么啦?

但碍于父兄在场,他不能开口,只能疯狂甩眼色。

可他眼睛都翻得干涩了,也不见简淮宁吭气,只能感叹这妹妹真是一根筋。

就连和父亲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古板大哥,也忍不住说:“爹……不至于吧?”

梅花桩上的妹妹,双手平举着竹竿,两腿半蹲着标准的马步,四肢已然累到发抖,汗如雨下。

她面色发白,嘴唇都用力咬得破皮了。

但她就是不开口,就是不认输。

简大将军也不舍得,但他硬撑着道:“你妹妹这样的性子,要不是她自己认的输,明年我叫亲兵把她送回京了,有机会她也得再跑。”

必须得一次磨服了。

她自己亲口应下了诺言,她才会约束她自己。

妹妹这样,他们也不好端着糕点在旁边大快朵颐,二哥心里犯小嘀咕,胃里犯大嘀咕,饿得抓心挠肝。

但他至少喝了水,洗澡前也填了两块白糖糕。

简淮宁可是什么都没吃,下了马,就上了桩。

偏她就是不服软。

直到她身形一晃,再站不稳,摔了下来,摔进了地上铺着的被褥里。

被褥软得很,亲爹叫亲兵垫了好几层,最上面一层铺的还是羊绒填充的。

一朝卸了力,躺在了软乎乎的羊绒里,但凡意志力薄弱一点,恐怕恨不得就此躺下睡过去。

但简淮宁她抱着梅花桩,往起爬,竟然还想站回去。

只是膝盖手肘都麻了,僵硬得打不了弯了,爬得不顺利。

简大将军深深地叹了口气,走了过去,右手一伸,轻轻松松地从被褥里单臂将小女儿提溜了出来。

抱在怀里,伸手揉她摔疼的地方。

他无奈地试图和小孩子讲道理:“爹和你的兄长们,是为了什么在沙场拼命,除了为了报效朝廷,不也是为了让母亲、妻子、姐妹、女儿,在京城能好好活着吗?”

“你的两个哥哥,在这里每天过得就是这种日子,吃苦站桩练武,练不好他们还得挨家法。”

“京城里的花裙子,玉簪子,游园赏花,你不喜欢吗?”

“你非要留在西北,这里不比京城苦?”

爹总是说女儿留在京城好嫁人,可简淮宁想起了她去世的长姐。

阿姐十五及笄出嫁,成婚之后马上报喜有孕,人人都说是有福气。

只有她们的娘,忧心忡忡,常常躲在房里流泪,说阿姐还这么小,生孩子那是鬼门关。

到了阿姐快临盆之前,娘再也坐不住了,她顾不上合不合适,也顾不上风言风语,成日就想往亲家处跑。

还一坐坐一天不肯走,就怕姐姐发动。

然后娘抱着半大的小女儿,和她商量:“宁宁,娘没有法子,只能拿你当借口。”

“到时候有人问你,你就说是你想姐姐想得不得了,缠着娘带你来看姐姐和要出生的小外甥,成吗?”

连续去了好几天,第五日上午,真就遇到了姐姐发作。

简淮宁听着还不满十六岁的阿姐,一声比一声叫得惨,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送。

刚开始只是痛嚎。

后来已经是一声又一声的“娘——娘救命——我不生了!我不生了!!!”

娘直接哭得厥过去了。

稳婆束手无策,只能送参片进去叫含着,阿姐生生惨嚎了一天一夜,声音越叫越弱,最后丢了命。

一尸两命。

如今父亲想叫她服软认输,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叫她累了一路来练梅花桩。

可简淮宁流着汗,咬着牙,含着泪,斩钉截铁地回答父亲:“这里再苦,没有阿姐在产房里喊娘救命苦。”

想起大女儿的笑颜,出嫁时的泪光,梅花桩下,倔强的大将军终是输给了他更为倔强的小女儿。

让她留在了淮城将军府里长大,最终长成了,简家最后一个倔强的小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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