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巷子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一个瘦小的男生,面色苍白,长相不错,却被脸上那扭曲的神情掩去了漂亮的部分。
他盯着陆辞夜看,眼里先是意外,像是在说“你怎么没死”,接着就只剩下浓烈的恨意。
许是仗着无旁人在场,他便肆无忌惮。
对视的那瞬间,陆辞夜感觉到了一阵浓烈的杀意。
但眨眼之间,那股杀意便退散了。
没过一会儿,后面传来陌生又焦急的声音:“云生!”
陆辞夜微微挑了下眉,还真“巧”。
云生瞬间又恢复成了无害的模样,后面受了伤的男学生追上来,反倒将他护在身后,尤其是一抬头看清陆辞夜的脸,男学生顿时露出戒备的神情。
意识到云生在身后微微发抖时,男学生瞬间又怒不可遏。
“是不是你又在欺负云生?”男学生用一种仇恨又愤怒的眼神瞪着陆辞夜,“不要以为你是战神的儿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你要是敢伤害云生,我一定会跟你拼命的!”
陆辞夜张了张嘴,又闭上,隐约觉得这人似乎不太好交流。
云生轻轻拉了拉男学生的衣角,勉力勾起笑,苍白着脸摇着头,怯生生地说:“我不要紧的。”
简短的五个字。
男学生仿佛被打了鸡血一般,整张脸都气得涨红。
“云生你不要怕他。”他先是小声安慰身后人,随即又提高音量,大声嘲讽,“谁不知道陆辞夜没了好爹就是个废物!决斗课上连低阶的魔法师都打不过,竟然还有脸赖在学院里,我要是你早就找棵树吊死算了!免得你父亲也连带着被人耻笑!”
一个废物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男学生话里话外都是这样的意思,滔滔不绝地鄙视着陆辞夜的天赋,似乎完全无惧于他背后的那个好爹。
勇气可嘉。
即便是在真正时刻自卑着的小陆的记忆里,刚当着他的面嘲讽他的天赋的,整整三十年的人生里也屈指可数。
陆辞夜扬了扬眉,脸上浅淡的笑意绝不是源于高兴。
觉察到他的表情变化,云生又拉了拉男学生的衣角,有些焦急地劝阻:“不要再说了,你没必要为了我……”
话音未落,云生已经红了眼眶。
男学生立刻偃旗息鼓,手足无措地转头看他:“你、你别哭,我、我不说了,都是我的错——”
远处再次传来了脚步声,云生有些慌了,拉着男学生要走,一边低声说道:“没关系,我本来就很弱,出身又不好,被人看不起也是正常的,我早就习惯了,我不希望你们出事,不然我会更难受的。”
“我、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其他人还在等我们。”
男学生记得自己不再多说的承诺,闻言只能更加恼怒地瞪一眼陆辞夜。
那一眼可能是“走着瞧”、“走夜路当心点”之类的意思。
站在原地的陆辞夜从头到尾连口都没开,就见这两人演完一出深情的戏码,随即一个拉一个,一个护一个,转身离去,很快不见踪影。
陆辞夜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睛。
如果是原来的小陆在这里,听到那些对话,早就控制不住上去跟两人扭打起来了。
不论前因如何,战神之子当众殴打学弟,说出去总归不好听。
要是对方毫不相让,小陆打不过对方,那就更好笑了——
战神的儿子,还真的是个废物啊。
无数人会将这件事当做一个新的笑谈。
小陆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句话的魔咒,陷得越深,越急切地想要摆脱父亲的阴影,去证明什么。
迫切却不得章法的莽撞最终为他招来了灭顶之灾。
但最初的泥潭深陷,也是被人为地一把把推下去的。
陆辞夜原先不太懂为何唯独小陆身边全是那样的人,在看到云生和那个男生的“表演”之后,他就反应过来。
当身边有一个人如此憎恨你,你却对此浑然不知,那么吃亏到丧命也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更何况对方身边站着那么多人,反倒完美地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于是起初那点杀意也变得毫不起眼了起来。
当然,那仅仅只是针对感知能力一般的普通人而言。
那一场浮夸的表演里,陆辞夜注意云生远胜过那个手舞足蹈的男学生。
“这种能力可真是令人讨厌。”陆辞夜慢吞吞地发表着意见。
现在他大概明白易星移说的“有问题”是指什么了。
“离他远一点。”易星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如果你不想哪天清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站在广场中央跳|脱|衣|舞的话。”
陆辞夜:“……”
还真是相当可怕的未来。
但,以云生的“能力”来说,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如果是原来的小陆的话。
陆辞夜瞥了一眼肩上的小鸟。
小鸟歪了下脑袋,没有张嘴,声音就传进了陆辞夜的耳朵里。
又是魔法。
“当然,直到离开这里之前,我会寸步不离地保护好你的。”易星移说道,“你还有三天的时间来考虑要不要退出考核。”
陆辞夜在报名点附近找到了娄心月和宿云。
两人正站在角落的位置低声商量着什么,基本上都娄心月在说,宿云偶尔点个头,才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听旁边人说话的样子。
他们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碍,陆辞夜放松下来,上前打了个招呼。
娄心月被吓了一大跳,捂着心口扭头,看清是陆辞夜,才又露出欣喜的神情。
“小陆?!你没事啊!”娄心月小声欢呼了一阵,然后又拍着心口忍不住抱怨两声,“你走路怎么没声儿?吓死我了。对了,你之前跑哪儿去了?是不是有人故意想害你——这只鸟是哪来的?”
旁边的宿云已经从那瞬间的警惕之中放松下来,也跟着娄心月的视线看向陆辞夜的肩头。
又是一只会“看”人的鸟。
陆辞夜下意识摸了摸小鸟的脑袋,随口说道:“刚刚在路上捡的。”
“真可爱。”娄心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也没有多想,很快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到正事上,“是陆指挥官找到你了吗?这也太快了,你们没有一起回来吗?”
“陆指挥官?”陆辞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是“爹”,他摇了摇头,“我没看到他,他已经来了?”
“对,刚刚我们到这边一看你失踪了,还以为……咳,有人把你绑架了,正好碰到陆指挥官在找你,我就、就请他帮忙了,他说先去协会那边问问。”
娄心月说着有些心虚,之前她笃定是同队的队友对陆辞夜不利,如今看他回来,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但转念一想,当初那几个人丢下花粉和他们两人自己跑了也是事实,就算真的只是意外和巧合,想必陆指挥官也不会为难他们。
娄心月想着,放松了一些,又问陆辞夜:“你有办法联系上他吗?他肯定很担心你。”
陆辞夜下意识想要摇头,小陆之前刻意回避一切跟父亲有关的东西,离校出走的时候,日常用的通讯器也被他丢下,根本没有联系上父亲的途径。
但很快他又想起了什么,看了眼肩上的小鸟。
易星移轻易接受到了他传递来的信息,主动说道:“我会通知他的。”
其他人好像听不到他的声音。
陆辞夜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娄心月松了一口气,重新扬起笑容:“太好了,那我们可以一起去报名了,就在前面那边,现在还没下班,还能赶上。”
陆辞夜有些意外:“你们还没报名吗?”
娄心月想也没想,说道:“这不是在找你吗,还没来得及去。”
意识的另一端传来一股复杂的情绪波动,陆辞夜发现是小陆醒了。
「他们在担心你。」小陆说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语气里也有着明显的羡慕和落寞。
前世除了亲人,几乎没有朋友会这样关心他。
「他们是在担心“你”。」陆辞夜在意识里纠正小陆的话。
宿云不爱说话,但责任感意外地很强,留下来是因为小陆是队友,娄心月就更简单,因为小陆是她的救命恩人。
归根结底,还是在担心着小陆。
小陆没有再说话,像是被震住了。
娄心月已经拉着两个队友走向报名点。
报名点设立在考核场外面的公共休息室里,精明的商人将旁边的店面铺满,除了各大特产商店以外,还有专门的小型格斗室供给参赛选手训练或切磋。
所以即便快到报名处下班的点,周围仍然很热闹。
也有不少人认出了陆辞夜,一个个脸上表情明显变了变,扭过头背过身跟旁边的人说起悄悄话。
从那些或轻蔑或嘲讽的神情来看,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陆辞夜能做到目不斜视,小陆心情却很复杂。
前世也是这样,他跟在苏海楼三人后面去报名点,旁边围观的人认出他,不由露出诧异的神情,像是诧异他竟然也会出现在这里,然后又背过身去,跟身边的人低语,用一种轻蔑的语气打赌他出局的速度会有多快。
旁边的不知道谁便笑嘻嘻地凑上来安慰他,说,你可是战神的儿子,谁敢淘汰你?只要你报上名号,对方肯定吓得屁滚尿流,马上送你晋级。
那时候的小陆还将那三人认作救命恩人,皱了皱眉头,不好直说这种“安慰”更让他觉得不舒服。
苏海楼便开口打圆场,说小陆肯定会靠自己的实力通过考核。
旁边的人撇了撇嘴,很委屈似的说,开个玩笑嘛。
转过来看一眼小陆,就好像他连个小玩笑都开不起,好像很难相处似的,无形之间又为小陆高傲、目中无人的传闻添了一笔。
小陆心里听了很不舒服,却又被“玩笑”两个字堵回来,都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能将所有的不爽与郁气撒进对考核的准备之中。
来参加考核之前,小陆做过很多准备,虽然不满被看轻,但心里还是有些信心的。
结果真正到了考核现场之后,却发现连最基本的比赛规则他了解的都是错的。
站在场上的他,不过就是个供人逗乐取笑的跳梁小丑罢了。
那可以算作他人生的一大转折点。
在这场考核之后,云生大放异彩,陆辞夜真正沦为“废物”、“耻辱”的代名词,与父亲闹翻,彻底一门心思扑在追随三皇子的伟业上。
就这么一条路走到黑,直到连命也丢了。
即便那些记忆对于现在的小陆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往事了,但一想起当初站在场上被万人耻笑、顶着父亲失望的眼神、脸上火辣辣的痛着的感受,他仍然有一种心脏剧烈痉挛起来的感觉。
深刻到他一想起来,就产生了一种本能的瑟缩。
「你可以弃权。」反应过来的时候,小陆已经把这句话脱口而出了。
「为什么?」陆辞夜问,他已经站在报名的队伍里,排在宿云和娄心月的后面。
「你本来就没有必要参加这场考核。」小陆整理着思绪,慢慢说下去,「这场考核有‘潜规则’,名额早就内定好了,如果报名之前退出最多被说临阵脱逃,好过上场被更多人耻笑。而且……考核其实很危险。」
「这算是你的经验之谈吗?」陆辞夜挑了挑眉,「我没记错的话,你记忆里最后那个“内定名额”是云生吧。」
小陆沉默了片刻,说是。
排在最前面的两人填完了报名信息,转身离队,中间便空出两个身位,娄心月连忙转头朝陆辞夜招手,示意他赶紧跟上去,免得后面再来人被插队。
陆辞夜可以转身离开,但他并没有,两手插在外套衣兜里,优哉游哉地往前跨了两步。
小陆问他:「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那个云生吗?」陆辞夜懒洋洋地应道,「有他在,我就更应该去了。」
小陆愣了愣:「为什么?」
陆辞夜弯了弯唇角,笑得很无害:「不是跟你说过么,我这个人从来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