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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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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场所,通常都是夜里热闹,白日冷清。

隅中,醉红坊内,燃了一夜的红烛与熏香只剩灰烬,空气中犹残留着淡淡的香料甜味。有小厮正在大堂里打着瞌睡,忽听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揉了揉眼睛,只见两名长相倒也算较为英俊的公子,同样一袭襕袍,联袂而来。

大白天有客,尽管少见,但也不是不曾出现过先例。

那小厮立刻打起精神,堆起了笑脸,上前迎接。

方灵轻悄悄在危兰耳边道:“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来的时候不对吗?”

危兰如何不是同方灵轻一样,是生平首次来这种地方?她见状自然也有些狐疑不定,只能面上不动声色,正沉吟之际,忽见楼上走来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也不知那大汉昨夜放纵了多久,这会儿一边下楼,一边打起了呵欠,坐到了大堂里一张桌子旁要酒喝。

危兰既见这里出现了人,遂放下心,问道:“我们听说织梦楼的姑娘们在昨日黄昏都到了醉红坊暂住。不知织梦楼的那位沈曼姑娘她可也在这里?”

那小厮不熟织梦楼的人,想了想才道:“沈曼姑娘?哟,这可真不巧,沈姑娘她……她前些日子受了点伤,现在还不方便见客。不过今年百花会之前,她的伤肯定能好,到时我再让她来服侍两位公子可好?我们这儿现在——”

他想给客人介绍介绍其他的姑娘,可话还没有说完。

只听危兰截道:“百花会?她的伤在百花会之前一定能好?”

那小厮点点头道:“是啊。”

若非沈曼主动说出侠道盟危门的危兰姑娘给她送来了一种除疤神药,能让自己的脸恢复如初,织梦楼与醉红坊的老板也不会那么好心,愿意让她继续在这里留着。

只是,庐州百花会在每年的二月二十日。

危兰瞧了方灵轻一眼,她犹记得,昨日方灵轻所告诉她的,想要用雪融膏消除疤痕,须得每三天在伤痕处敷药一次,共敷三次方可。

三三为九。

今日是二月十六日。

距离百花会仅四天。

危兰向那小厮询问了百花会当天庐州城内各大秦楼楚馆都会有些什么热闹事儿,听了对方回答,想了一阵,忽淡淡笑道:“我们今天只是想听沈姑娘给我们弹两首曲子而已。”

方灵轻道:“她的脸受伤,手还没有受伤吧?”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方灵轻已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了一锭银子。

那小厮掂了掂手里银子的重量,登时满脸笑容地道道:“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两位公子请,我这就去叫沈姑娘。”

醉红坊共三层楼,如今从织梦楼来的姑娘们都暂住在这最高一层。沈曼的房间在三楼第二间,此际响起一阵悠扬的琴声,弹的都是今世最为流行的俚曲小调,颇为动听。尽管沈曼很疑惑来这儿的客人居然还真有不为她们的脸,只是纯粹想听曲子的,但这既是客人的要求,她当然遵命。

一曲既罢,她也不说话,缓缓抬首,脸上缠绕的白色绷带仍未取下。

看她眼角周围露出的皮肤依然有些烧伤痕迹,只是比昨日淡了一些。

危兰侧过首,用眼神向方灵轻询问了一个问题。方灵轻适才漫不经心,根本不曾认真盯着沈曼脸看,此时收到危兰的目光暗示,这才仔细观察了片刻沈曼眼角皮肤的状态,随而微微点了点头。

——沈曼目前应该还未易容,且已敷过一次药了。

危兰坐于沈曼的对面,刻意改变了平时说话的声调:“姑娘琴技甚佳,只是此琴与此曲,似乎有些不相配。”

七弦琴向来被士林文人誉为乐器中的君子,所奏本应是阳春白雪之曲,高山流水之音。

但身在青楼的姑娘做不成君子。

她们只能弹些客人爱听的。

沈曼道:“那两位公子想听什么?”

危兰道:“我给姑娘吹一曲吧。”

沈曼闻言,那双不起波澜的眼眸顿时又闪动了一下,心中只道这名客人不是一般的奇怪。

与沈曼一样,方灵轻也在听到危兰此言之后,瞬间亮起了眼睛,终于又来了兴趣——她相当敏锐地注意到,危兰话里说的是“吹”,而不是“弹”。

方灵轻少时也学过琴笛之类的乐器,但她性子跳脱,只学了个大概就不愿再每日辛苦练习。自己弹琴吹笛,不如听别人弹琴吹笛。而除了长琴与短笛,还有什么箫瑟琵琶,她也是从小听惯了的,唯独不曾听过古书中所记载的一种古老乐器:‘

——埙。’

危兰的腰间始终系着一个佩囊。

前天夜里她们初见,方灵轻便已知道了她的佩囊里装着的是一只雕着兰草图案的黑色陶埙。

果不其然,危兰此时此刻拿出了它,放到了自己唇边,埙音轻响,古朴浑厚,恍若深山空谷里传出的自然天籁,其五声六律正如唐人所著《埙赋》中所言的“刚柔必中”,也正如危兰本人的清雅脱俗。方灵轻几乎是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它的音色音调,认真欣赏了起来,片刻之后遂发现,这是一曲《梅花三弄》。

此曲本为东晋桓伊所创笛曲,后被人改为琴曲流传于世,现如今危兰用陶埙吹奏它,那当然也没什么不可以。方灵轻的手指在桌上轻点两下,忽也缓缓启唇,唱起一首诗来: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

诗是《怨歌行》,但她的声音可一点听不出哀怨,反而清脆悦耳,却还是令沈曼突然地震了一下。

沈曼本是书香世家出身,如何不知道这个典故?东晋谢安,国之贤良功臣也,然只因太过功高震主,而招致晋孝武帝猜忌。某日孝武帝召桓伊饮宴,谢安侍坐,桓伊抚筝而歌此诗,实是在为谢安鸣不平。

悠悠埙声中,此时的沈曼无法不想到自己的父亲。

危兰吹完曲子,也微有些惊讶。

她未料到方灵轻能在这片刻之间领悟到她之所以吹奏此曲的意图,与她相配合——正如她们昨夜联手共战阙淮湖时的配合。

其实方灵轻也只是从小爱读各种各样的缃帙方卷,是以知晓这个掌故,再加之她与危兰之间好像本就有一种天生默契,互相都能很快明了彼此心意。然而方灵轻本身对这首诗中的深意是完全不能理解,她更不能理解诗中的周旦,诗外的谢安,以及昨夜姚宽所述故事里的沈邑——这些人的的确确都是贤臣,都是好人,可如果做贤臣好人的下场是遭人猜忌构陷,甚至含冤而死、身首异处,那又何必做什么贤臣好人?

沈曼这会儿却不由得将她们二人引为知己,忍住了眼中欲落的泪,赞道:“好曲,好歌,两位公子皆是有大才之人。”

危兰道:“沈姑娘神色难过,可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沈曼闻言踌躇了一会儿,似有些不知是否应该开口。

可是,黄金万两易得,知音一个难求。

她突然想到这一句话,多年的心事就蓦地有了想要倾诉出来的念头,道:“实不相瞒,我其实并非天生的风尘女子。”

这世上又有谁会是天生的风尘女子。既然沦落风尘,必有一番伤心曲折的经历。危兰虽确有套她话之意,却不曾想自己与方灵轻仅仅只是吹了一首曲、唱了一首诗,就令她对自己以至诚相待,不免颇感歉意,犹豫要不要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直接与她推诚置腹地谈上了一谈?

正在思考之中,忽听得楼下响起纷纷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一楼与四楼离得那么远,这阵声音当然只有危兰与方灵轻听得见。

沈曼刚要倾诉自己的身世经历,见状道:“两位公子怎么了?”

房间的门倏地一下被推开。

门外出现一张脸,满脸的络腮胡子,正是危兰与方灵轻刚到醉红坊大堂之时,看见的那位从楼上走下的大汉。他这时脸上的神情很是急切,不待门里人说话,遂道:“阙淮湖带人来了。两位姑娘,你们还是快走吧。”

赫然便是姚宽的声音!

且听他话里的意思,他早已经看出了面前这两名男子便是危兰与方灵轻?

方灵轻心里的确有些吃惊,但面上的笑容分毫不变,道:“你武功不行,眼力倒还不错嘛。”

危兰也依然如常平静,只是语气里带了点好奇,问道:“姚公子怎么认出是我们的?”

她们可一直都没有认出这名络腮胡子大汉竟然就是易容乔装过后的姚宽。然而想一想也不奇怪,昨夜姚宽趁乱逃离严府,家是不能回了,他除了来找沈曼商量对策,还能怎么办呢?

姚宽语速飞快地道:“我在青虹派学艺时,有位师兄极其精通易容术,他教了我许多。刚刚在大堂我只睹了你们一眼,就知你们的脸一定有易容,细细瞧了一会儿自然就瞧出来。恕我直言,两位姑娘的易容术实在是很差劲。”又道:“现在阙淮湖他们已经将醉红坊包围,好像不准任何一个人离开,我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们想办法尽快走吧。”

当年姚宽一心想要报仇,武功又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只能在包括易容术在内的各种旁门左道上尽量下功夫。至于危兰与方灵轻,一来她们武力高强,二来她们身后皆有依仗,行走江湖从无畏惧,向来光明正大以真面目示人,便不会特地深研易容之术,只勉强会个皮毛。

这都很好理解。

唯一令方灵轻想不通、想不明白的是——明明昨日姚宽还曾因为误会他们是如玉山庄的弟子而要借刀杀人,即使后来误会解开,也在她们身陷敌人包围之际趁机逃走,怎么这才一夜时间过去,就突然变得这般关心她们的安危?

她万分惊讶,盯着姚宽道:“你要帮我们?这一晚上的时间,你脑子突然发烧,烧糊涂了吗?”

姚宽苦笑道:“是我错了。我已听阿曼说,你们送来她治伤神药一事,我要多谢两位姑娘大恩。”

就是这个原因。

让姚宽对她们二人的态度发生转变。

如此简单的原因。

方灵轻听了还是有些怔。

危兰闻言却是明了地点点头,道:“药膏是方姑娘的。不必谢我。姚公子也不必为我们担心,看来你还不知道,阙淮湖在昨夜已经受了伤,是被我们二人所伤。”

姚宽道:“但今天来的高手不止阙淮湖一人。”

沈曼在一旁听得呆了,目光在危兰与方灵轻身上不停打量,终于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了这两名所谓客人的真实身份。

危兰微笑道:“高手?都是锦衣卫吗?”

姚宽一怔,一时无言。

危兰沉吟道:“轻轻,我们出去瞧瞧吧?”

方灵轻竟也未回答,神情中似乎若有所思,只点了点头,跟着危兰一同出了房门。

门外是走廊。

走廊前方是红木的栏杆。

这时已有不少正在各个房间的被窝里与姑娘们一起睡大觉的公子哥儿都跑了出来,站在栏杆前,疑惑地注视一楼大堂里冒出来的二十来名带刀武士。

危兰与方灵轻自然不想和他们争位置,只伫立一旁,习武之人的视线也能看得清远处楼下的种种情况。忽听危兰轻声问道:“你在奇怪他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吗?”

方灵轻摇摇头道:“我大概猜得出。我只是有些奇怪姚宽为什么突然要帮我们。”

危兰道:“他刚才已经解释了啊。”

方灵轻道:“但他的理由,不能让我信服。”

危兰笑道:“为什么不能信服?其实他和你好像倒是一样的。”

方灵轻道:“和我一样?”

危兰道:“谁对你好,你就对谁好,你不是这样的吗?现在看来,姚宽也是如此。”

其实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除非圣人,这天底下有谁敢说自己能够对世上每一个人都不分亲疏远近地一样关心?只有当你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善意之后,你才会将对方放在心上。

可是人与人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先主动释放出善意。

哪怕这种善意十分微小,仅是很多人都有的一点恻隐之心,是很多人都可以随手帮的一个小忙——它们仍是可以让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关系慢慢变近。

对于姚宽而言,是危兰与方灵轻先主动对沈曼释放出了善意。

对于姚宽而言,无论是谁先主动对沈曼释放出了善意。

他都可以为那个人赴汤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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