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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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健委、卫生监督所、公安局发挥了体制内踢皮球的特色。
卫健委和卫生监督所的人说:“我这边已经给了行政处罚,她违法了,是刑事案件,我们管不了,归公安局管,现在公安局不收她,我们也没办法!”
何老头说:“你吊销她执业证啊!”
卫健委领导把手一摊:“没这条规定!说话办事要讲究证据,没有证据证明你儿媳妇的死亡和药物有直接关系,不算医疗安全事故,没达到吊销执业证的标准,我们要依法办事,只能给暂停执业的行政处罚!”
何老头就跑去公安局闹。
公安局的警察说:“我们说话办事也要讲究证据啊,她没有盈利,不能作为犯罪处理,没办法立案调查。你这个是医患纠纷,要么你们自己和医院商量,要么去找调解机构,要么去卫健委和法院,我们也管不了。”
到了医院,魏明明破口大骂:“当初要不是你们跪下来求她,她会给你们推荐?你们不要得寸进尺!人都已经停职了?还要怎么样?你们要不要脸啊?”
何老头高声嚷嚷:“你还敢骂我?要不是吃了你们开的假药,我儿媳妇会死吗?你们就是伤天害理!”
张跃在魏明明身后拉扯她,示意她少说点,别又闹起来。
魏明明甩开张跃的手,继续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她都已经IV期了!你还指望新药是灵丹妙药一吃就见效?要钱就直说!老东西!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眼见场面越发不可收拾,保卫科的人赶过来,同时报了警。
魏明明因为多嘴的这几句话,脱了白大褂,被带去医教科接受训斥,写检讨书。
警察同志过来,警告何老头:“你再这样闹下去,就不是关几天的事情了。”
闹来闹去,最终只有法院接受了他们的诉讼请求。
但舆论还在不断扩散,医务工作者、医疗界的自媒体不断发声,喊冤叫屈,炮轰何宝臻一家道德沦丧、小人嘴脸,炮轰电视台滥接莆田系医疗广告,为夺眼球,不问青红皂白抹黑医生、抹黑医疗界。
电视台初时死鸭子嘴硬,不肯认错,说自己是行使舆论监督的权利。
工商行政管理局,把之前鹿饮溪举报电视台播放虚假医疗广告的结果,挂在了官网上,对电视台做出行政处罚,责令电视台停止播放广告,没收广告费用,并处罚所得广告费两倍的罚款。
通报出来后,央视的《今日说法》也给假药案事件作出了客观公正的报道。
于是,舆论攻击更加汹涌,网友涌到电视台评论底下开骂——
“一个不余遗力给假药做广告的电视台,莆田系的走狗!居然腆着脸批评假药案?建议纪委彻查电视台!”
“你们就是搅屎棍!媒体人的良心喂狗吃了吧!”
“请还医生一个公道!医患关系恶劣少不了你们这些媒体的煽风点火!垃圾!”
“不孕不育台,专卖假药台,莆田台,我等着那些被你们冤死的被莆田治死的回来找你们。”
……
迫于舆论压力,电视台发表了公开的道歉声明。
何家请了首都某知名律师事务所的的刑辩律师。
律师来到江州市,了解舆论后,了解具体案情后,拒接了何家的代理委托,称民意不可违。
褚宴找上门,要和简清道歉,因为那天是他说了一句“暂时不能用”,何家人才有恃无恐闹上门。
简清不见别人,鹿饮溪和褚宴说:“你带我去找何蓓的父母。”
她和简清救过何蓓一命,何蓓的父母还记得她们。
何蓓的父亲看见鹿饮溪,不停道歉,说:“我当时不知道是小简医生开的药,也不知道何宝臻他们家会闹得这么大,我对不起你们两个姑娘家。”
何蓓的母亲也要跪下:“阿姨也给你道歉,我们何家对不起你们的救命之恩!”
鹿饮溪连忙搀扶:“阿姨,错的不是你们,是他们,你们不用道歉,但我想让你们帮我一个忙。”
何父说:“什么忙?你说。”
“我想让你们帮忙劝劝何家的亲戚,不要再跟着何宝臻他们一家人去闹了;也劝何宝臻撤诉,不要起诉简医生,现在没有律师会接他们的案子。”
何蓓的母亲说:“我们两家不怎么走动,但这些天我已经上门劝过好几次了,其他亲戚那里,我这些天也去说一说,他们有些人没读过书,不知道这样的进口药是假药,以为何宝臻的媳妇就是吃药吃死的,所以才跟着去闹。”
鹿饮溪鞠躬道谢:“阿姨,麻烦您了。”
解决了何家亲戚的问题,鹿饮溪又去医院,和魏明明找了一天一夜的录像,把当初王恩义在科室无理取闹的那一段录像找出来,拷贝下来,写了一份匿名的举报信,寄到他单位的纪检部门,指责他有违公德、有违孝道、违反治安管理条例、寻衅滋事、扰乱医疗秩序、协助电视台不分青红皂白污蔑医务工作者。
明知他不会有什么处罚,也不会被开除,也许只会得到上级谈话训诫,但鹿饮溪就是想败坏他在单位内的名声,并且用虚拟号码发消息告诉他:“人在做,天在看。以后有你的任何公示,升职也好,表彰也好,我都会给你单位寄一份举报材料。”
忍一时不会风平浪静,退一步不会海阔天空。
他忘恩负义,帮着那些人毁了简清的职业生涯,那她就毁了他的仕途。
假药门事件发生以来,有些人落井下石,有些人雪中送炭。
那些简清有意无意释放过善意的人,周老师、给她介绍人文书籍的老教授、急诊科的颜淼淼、医教科的严主任、那个曾经安慰过的女学生任佳佳、她救治过的灾区百姓……都站了出来,为她说话
她依旧坠往地狱,可有无数双手在拉她起来。
为了打赢这场舆论战,鹿饮溪奔波了将近一个月,联系了大量人力物力,所有的积蓄几乎消耗完毕。
在舆论的战场上,她每天都会收到上万条私信,有鼓励的,也有辱骂的,还有性.骚扰的。
所幸她的心态在当明星时被磨练得很好,看到那些恶评,尚能保持心如止水。
简清整日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不说话,只是刻木雕。
这才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11月底,距离假药案的发生,过去了一个多月,舆论全面反转,但行政处罚不会撤销。
简清依旧不能执业。
“送你,迟到的生日快乐。”简清送上一只巴掌大的木雕麋鹿。
她没有美术基础,木雕雕得有些粗糙。
鹿饮溪把麋鹿木雕抱在怀里,看着简清,问:“你知道,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你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简清摇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要保护她,不让她被任何人伤害。
可她还是被这个世界的人伤到了。
她选择了委曲求全,不去报复,只因为自己说过的那一两句话。
鹿饮溪抱着麋鹿,渐渐红了眼眶。
简清揽过鹿饮溪,抱进怀里:“别担心,我只是需要时间缓一缓。”
沉默、独处、转移注意力,这是她自我疗伤的方式。
鹿饮溪问:“我们离开这个城市好不好?”
简清点了点头:“想去哪?我带你去。”
她现在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伴她。
鹿饮溪说:“都可以,我们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已经11月了,她不知道再过1个月,还会发生什么导致她们死亡的结局。
她想带简清离开这里的人和事。
简清应了声好。
第二天,她回医院,直接和人事部提交辞职申请,去和科室的人告别。
魏明明抱着她哭,张跃不能理解:“师姐,一年后你还可以回来和我们在一起啊,医院又没有解聘你,现在舆论也是向着我们的,你为什么要辞职?你不当医生了吗?我们还有一起做的项目,我的论文你还没改完,魏明明也还没出师,你要丢下我们走?”
简清拍着魏明明的肩膀,和张跃说:“明明会转给其他导师带,你的论文交给其他师兄改,项目人手不够的话,胡副会再招聘技术人员进来。”
科室里的人都在挽留她,为她抱不平。
她没再多说什么,推开魏明明,去找胡见君。
胡见君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要不要趁脱产临床工作,进站做两年的博士后,在国内也行,去国外也行,我给你写介绍信。”
简清摇头:“我暂时不想接触生物医学相关。”
博士后不是学位,是从事一段时间的科研活动。
她肿瘤学出身,博士后的科研也必然是围绕肿瘤相关,她暂时不想接触。
胡见君问:“那你想做什么?”
“想去散散心。”简清说,顿了顿,又补充说,“老师,只要法案不改,我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当代医学模式是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医患矛盾的根源,不能仅归结于病人没素质、没文化、性格蛮横偏激,个体因素、疾病因素、社会法律环境等等都要考虑。
这个社会上,不可能人人都真善美,这个世界,永远存在人渣、败类。
就像下水沟里老鼠、角落里的蟑螂,消灭不完。
伤害发生之后,舆论反击之后,如何设计合理的制度、完善健全法律法规,避免类似的事件再发生,才是当务之急。
胡见君说:“我们国家还在医改阶段,医疗资源分配不均、医保改革、医患矛盾、滞后的医疗法律制度……很多地方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我们这一代、你们这一代,还有魏明明那一代,都是改革阶段的试验者。接下来我会呼吁尽快修改《药品管理法》,呼吁简化、加快临床急需新药的审批流程,让患者能尽快用上新药。
另外,我不会批你的辞职申请,就算你不想干临床了,也可以继续留在我的实验室,今后专职科研工作。你别现在回应我,就当给你放一年的假,一年后,你再回答我,你愿不愿意继续留在临床,或者留在我的肿瘤实验室。”
褚宴听说了这件事后,也跑过来找简清,问:“你当初不是说我能拿起手术刀了再来教育你吗?现在我能拿起来了,你要走了。就为了那些人,你不干临床了,值不值?”
简清冷眼看他,沉默以对。
褚宴劝说:“胡副说得对,你先现在别做决定,你再好好想一想,一年后,回到这里后,你再下决定,要不要离开。”
褚宴离开后,简清最后望了一眼江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白色建筑。
病人、家属、学生、医生,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她穿过校园,校园墙壁上,刻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敬畏生命,救死扶伤”的标语。
她在和这里的一切告别,内心竟有一种也许永不再回来的预感。
买了去X市的机票,鹿饮溪和简清轻装出行。
进入机舱,入座后,鹿饮溪说:“我要带你去看下雪的明城墙。”
简清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一块块砖,有什么好看?”
鹿饮溪噎了片刻,说:“那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有好多美食街,还有个不夜城,有很多漂亮姐姐在那里表演。”
简清嗯了一声。
飞机起飞,进入平流层,平稳飞行。
鹿饮溪撇过头,看着窗外的云朵,简清也转过头,看着鹿饮溪。
飞行三十分钟后,机舱内忽然响起一条紧急播报——
“紧急播报,女士们、先生们,机舱内有一名乘客身体突发不适,需要紧急抢救,请在座是医生或者护士的乘客,按下服务呼叫灯示意!”
“紧急播报,女士们、先生们,机舱内有一名乘客身体突发不适,需要紧急抢救,请在座是医生或者护士的乘客,按下服务呼叫灯示意!”
……
一连播报了三遍,无人响应。
鹿饮溪转回头,看着简清。
简清面无表情,望着服务呼叫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