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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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入眼一片白茫茫,她漫无目的飘荡在冰天雪地中,脑海一片空白。
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看见一个女人迎着晨光走来。
是个漂亮的女人,身上套着一件黑色大衣,脚上踩了一双湿透的黑色棉拖,头发、眉毛沾着雪粒,鬓发被汗水濡湿,模样有些狼狈,脸上依稀挂有泪痕,嘴里高声呼唤着一个名字。
她飘近些,努力辩听那个名字。
“饮溪——饮溪——”
饮溪,这名字有些耳熟……
她晃了晃脑袋,伸手,想拍一拍女人的肩膀,问问详细的情况,看看自己可不可帮忙找。
手伸出,手掌落下,没有预料之中的触感。
她怔住。
下一秒,女人迎面撞上她。
没有丝毫触感和阻滞感,宛如穿过一层透明的空气,直接穿过了她的躯体。
她收回手臂,五指朝上,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是……是人的模样啊……有皮肤、有血管、有掌纹。
代表生命线的那条掌纹很长,算命的说过,她能长命百岁。
诶?什么时候去算的命?
她试图回忆些什么,可脑海就像眼前白茫茫的大地,干干净净。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睡袍,脚上也踩着一双棉拖。
和刚才那个女人同款的棉拖。
只不过,她是白色的。
怎么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就出来了?不冷吗?
好像真的不冷。
也不热。
她用力捏了捏自己。
也感觉不到痛。
完全丧失了感觉。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看了看前面那个高挑的背影,情不自禁,跟了上去。
跟了一路,也看那个女人找了一路。
雪天路滑,女人穿着拖鞋,好几次跌倒,她下意识想搀起来,可弯下腰,手臂缕缕穿过女人的身体。
根本无法触及。
女人又一次跌倒在地。
她看得有些难受,胸口心脏的位置,一抽一抽地疼。
她蹲下来,看着女人。
女人爬起来,坐在雪地上,手里攥着一张被揉皱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个名字和日期——
【鹿饮溪,01-0104:58。】
她看着那个名字和日期,再次陷入茫然。
莫名的哀伤袭来,她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别找了,那么大的雪,回家吧。”
女人听不见她的话,坐在雪地上,盯着手腕的智能表看了一会儿,似乎没看到想看的东西,解开了表带,愤怒地摔在地上,然后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顶风逆雪,继续前行。
走出几步,却又折了回来,捡起雪地上的手表,塞进大衣口袋。
她一路跟着,时不时就伸手试一下,看看能不能碰到对方。
跟着跟着,走到了一栋别墅面前。
别墅门口停了两辆警车,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车边,和那个女人交流着什么。
女人垂下头,静默不语。
忽然,有几只猫从别墅里跑了出来,仰着小脑袋,看着她,喵喵叫。
猫,能看见她?
她试着“喵”了一声。
蹲在门口的猫咪们立即摇着尾巴跑过来,跑到她脚底下,绕着她打转。
她蹲下来,伸手,做出摸猫脑袋的动作。
猫咪叫得更大声了,尾巴用力地甩来甩去。
站在警察身边的黑衣女人,敏锐地察觉到了猫咪的异常,望向她站着的地方,神色迷惘,看了几秒,一步步走过来,开口问:“饮溪,你在这里,是不是?”
语气中隐约带有一丝哀求。
女人身后的警察,瞠目结舌看着。
“她,这里——”警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受刺激了?”
同事摇摇头,也一脸惊诧。
她站起来,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女人,又一次伸手,抚摸女人的脸颊。
女人站在她面前,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淌过脸颊,笃定道:“你在这里,我感觉到了。”
第一次看见这个人哭。
别哭,不要哭,不要哭……
心脏好似蜷缩成了一团,疼得厉害,她的指尖逐渐靠近女人的脸颊,眼看就要触及,身体忽然被一股力道拽入一片黑暗之中。
在黑暗中,不停下坠。
好似坠不到底。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
胸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心跟着一块下坠,鹿饮溪陷入绝望之中。
此生若再也无法见到简清,触碰简清,她宁远选择自我毁灭。
就这么坠落下去,再也不要醒来……
“叮铃铃玲玲——叮铃铃玲玲——”
闹铃声在耳边响起,她下意识摁掉,把闹钟丢到地上。
闹钟的时针分针秒针还在“嘀嗒嘀嗒”转着。
下一秒,意识遽然清醒。
床上的人睁开眼——
白色水晶吊灯,淡蓝色壁纸,森林与麋鹿的壁画。
这是她的房间,她的家。
鹿饮溪躺在床上,伸出手臂,摸了摸棉被。
柔软,温暖,实物的触感。
她转过头,看枕边。
枕边空荡荡。
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中转了一圈,妄图找到某个熟悉的身影。
一无所获。
她看了眼手机。
北京时间,2020年1月1日,07时30分。
这是……她曾梦寐以求,渴望回归的现实世界。
鹿饮溪跌坐在地,体会不到一丝喜悦。
想哭泣,想发泄情绪,但眼眶干涩,挤不出一滴泪水。
她闭上眼睛,缓了许久,才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电脑前。
开机,打开网页,查看历史浏览记录。
翻来找去,却没有翻找到昨晚看过的那本小说。
怎么回事?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浏览记录?
关闭,重新打开浏览器,还是没找到浏览记录。
她凭借记忆,在搜索栏敲下《刀尖星光》的书名,跳出来的网址,没有一条是小说。
怎么可能?
她补充上“小说”的字眼,依旧搜不出这本小说。
兰舟、褚宴、简清……
挨个搜索,跳出来的全是无关的网址。
完全找不到昨晚看的那本小说。
像是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又或是,根本从未出现过。
难道一切只是她的臆想?或者,一切都是她的梦?
根本不存在这么一本小说,也不存在那样的一个故事?
怎么可能呢?
梦怎么会那么真实?
鹿饮溪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没有项链,脖颈上空荡荡。
简清送给她的那条鹿角坠饰项链,她一直随身戴着。
“怎么会没有?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到?”她喃喃自语,几近疯狂,慌乱地敲击电脑键盘,换了好几个搜索引擎,始终搜寻不到那本小说、那些人物。
她再次跌坐在地,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难道……
难道一切都是她昨晚的一个梦境?
她的简清,当真是一场镜中花,水中月?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
“铃铃铃——”手机铃声响了。
鹿饮溪接起电话。
“饮溪姐,我已经到楼下了,要上来吗?还是直接在楼下等你?”
助理小谭的来电。
一年没听到小谭的声音,鹿饮溪迟钝地,不知道要开口说些什么。
半晌没听见她说话,电话那头的小谭助理叫嚷起来:“饮溪姐?姐!你又睡懒觉?快起来!今天约了杂志社拍封面!不能多睡,睡多了脸会水肿,不好看!我上来了,给我开个门。”
鹿饮溪站起来,给助理开门。
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大脑似乎停止了思考,麻木地换衣,出门,上妆,拍摄封面。
一天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去。
助理送她到家,担忧道:“饮溪姐,你今天一天都魂不守舍,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医院……这里的医院,有她的简医生吗?医院这种地方,简医生还愿意去吗?
“饮溪姐?姐!”助理小谭在她面前用力挥了挥手,“你到底怎么了?”
“我……”鹿饮溪嘴唇嚅动,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快分不清,究竟这里是一场梦,还是她的简清是一场梦?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鹿饮溪和小谭说:“我……我没事,你先回去休息……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有些没缓过来……”
是噩梦吗?
才不是。
此生,她未做过如此美好的梦。
“那你今晚好好休息,接下来一个星期没有通告,我上门来给你做饭。”
做饭……
简清的厨艺也很好,做饭很好吃……
她似乎,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哪怕最初不擅长的,下了功夫琢磨后,也会变得擅长起来……
“姐,听到了没?”助理又朝她挥了挥手,“你这样,我很担心。看你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谈恋爱又失恋了?团队三令五申,你还不许谈恋爱的。”
“我25岁了……”鹿饮溪终于弱声反驳了一句。
25岁了,怎么还不让谈恋爱?
她是参加过选秀,但现在已经转型演员了。
“行行行,你说能谈能谈——果然是谈恋爱了?男方是谁,圈内还是圈外的,要和团队说一声吧,万一爆出来,大家也好应对。”
鹿饮溪缄口不言。
不是男方,是女的,是个医生……
医生……
鹿饮溪像是想起了什么。
“姐?”小谭助理担忧地看着她。
“我要回家一趟,去找我妈妈,你也放假吧,不用跟着我。”
她连夜收拾了行李,定了最近的一趟航班,飞回老家。
家属院还是上个世纪末的筒子楼,没有电梯,不少邻居已经搬迁出去,住进了高楼大厦。
顾明玉若想搬,也可以搬走。
但这里有她和丈夫鹿鸣的回忆,她便舍不得搬走。
回到筒子楼,鹿饮溪掏出钥匙。
手上的这把钥匙,还可以打开门口的防盗门和红木门。
推开门,家中没有人。
顾明玉常年不着家。
鹿饮溪拖着行李,走向自己的小卧室。
卧室的地板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她一脚踏进去,又连忙走了出来。
还不如就在沙发上将就睡一晚。
日日打扫女儿房间,夜夜期盼女儿早日回家的戏码,是不会发生在顾明玉身上的。
放好了行李,简单洗漱打扮了一会儿,鹿饮溪戴上口罩帽子,去医院的心胸外科找顾明玉。
她一进科就直奔科主任办公室。
科主任办公室没人,隔壁护士长办公室出来了人,拦下她:“哎,你谁啊?别进去!主任在手术啊,看病去医生办公室找医生。”
鹿饮溪看着护士长,拉下口罩:“程姨,是我,小鹿,鹿饮溪,医生办公室人太多,我来这里躲一躲。”
眼前这个程护士长,还是个要值夜班的小护士时,就与顾明玉同在这家医院工作。
有时鹿鸣出差,换顾明玉把她带到科室来照顾,夜间顾明玉要上手术台,就托程姨照看她。
后来鹿鸣去世,顾明玉嫌她太小,不好照顾,丢回了老家。
等到十岁那年,外婆去世,才重新接回身边。
十岁以后,她几乎每周要往心胸外科跑,有时是给顾明玉送饭,有时是找顾明玉要零花钱。
科室的老员工,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惦念着她自幼丧父,孤儿寡母,尤为照顾她。
程姨看清鹿饮溪,也拉下了口罩,用力一拍她的肩:“你这死孩子!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还懂得回来?”
鹿饮溪被拽进了护士长办公室,喝茶喝水吃点心叙旧,临近下班节点,得了闲的老员工收到程护士长发来的消息,都赶往办公室来。
顾明玉下了手术台,把患者的伤口留给助手缝合,也疾步赶去。
临近科室时,她放慢了脚步,犹豫要不要过去。
很想看,却莫名生出了几分的怯意,不敢去看。
她在科室门口来回走了几遍,最后下定决心,背着手,慢慢踱过去。
鹿饮溪被围在一堆主任、副主任之间,嘘寒问暖。
看见顾明玉背着手走进来,鹿饮溪站起来,主动喊了一声:“妈——”
顾明玉冷眼冷面,斜睨她:“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
鹿饮溪站在原地,无措地捏了捏衣角。
护士长拉过顾明玉,没好气道:“孩子刚回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毛病!”又拉过鹿饮溪,解释说,“别听你妈瞎说,你没回来的时候,她念叨最多的就是你。你第一部电视剧播出的时候,她给全病区的病人推荐你那个剧,那时候我们查房,从1号床查到45号床,能完整看完你演的一集!去年你电影上映,她还请我们科的人包场去看!”
鹿饮溪看着已是半头白发的顾明玉,犹豫片刻,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妈。”
顾明玉上下打量她,目光有些嫌弃,问:“吃午饭没啊?一天吃几顿啊?瘦成这个疙瘩样……”
鹿饮溪捏了捏自己的手臂,还是有一点肉的。
“还没吃午饭,我们去食堂吃,还是回家吃?”
去食堂吃,还是回家吃。
这是她小时候,最常问顾明玉的一句话。
顾明玉到附近的超市,买了生虾活鱼,亲自下厨。
鹿饮溪在一旁打下手。
母女两人放下芥蒂,在厨房闲聊。
聊着聊着,顾明玉问鹿饮溪:“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外面的工作不好做就不要去了,回我这里来,我给你安排一个。”
父母往往觉得在外远游的孩子,只有受了委屈,才会回家里来。
在剥洋葱的鹿饮溪,瞬间红了眼眶,声线也变得有些颤:“没有受委屈……就是想回家来,看一看……”
她差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顾明玉了。
顾明玉看了眼女儿通红的眼眶,以为女儿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在外面受了委屈。
她拍碎菜板上的大蒜:“想家,那就在家待着,家里多一张嘴,我养得起。”
鹿饮溪嗯了一声。
过了半晌,她开口问:“妈,你在肺癌领域也有涉猎,经常参加一些全国的学术活动,我想问一下,我们国内有没有一个叫‘简清’或‘阮清’的女医生?主攻肺癌研究,肿瘤内科的,年龄可能是20多岁,也可能是30出头,应该不会超过40岁,职称大概是主治医师或者副主任医师。你如果不知道的话,可不可以让公安局的赵叔帮我查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