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门廊之外,继母的声音格外刺耳:“教育儿子全怪当妈的?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她拎着手里的徐宏,不顾儿子撒泼耍赖,将他拖进了房门内。
徐宏还在哭叫。作为一个年仅九岁的男孩子,他可以发出尖利的喊声,伴随着哇哇的哭腔,嘴里说着听不清的话,嗓子也带了撕裂的破音。
父亲大概听得烦了,狠狠拍着儿子的后背:“一天到晚不是骂人,就是哭,你长大了能干什么事?”
徐宏被父亲斥责,自尊更是崩塌,他索性瘫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打滚,鼻涕和眼泪抹在脸上,凸显一股可怜劲儿——终于触动了徐白的奶奶。
奶奶扶着餐桌,缓慢站起了身,她踉跄几步,走向玄关处。
“行了行了,别再吵架了,”奶奶腰间系着围裙,还没来得及解开,她捏起裙布的一角,擦拭孙子的脸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宏宏知错了。”
此时此刻,奶奶便是救世主,是夜晚的灯塔,是迷途的归路。徐宏猛地扎进她怀中,哭到自己打起了嗝。
徐白隔岸观火,恰如冷漠的路人。
父亲撇眼,见到了女儿。
他本有一肚子的火,却突然发不出来。
愤怒让人丧失理智,也让面容变得狰狞,但在徐白的面前,他仍想做个慈父。
耳畔就是儿子的哭声、妻子的咒骂声、老人的安抚声,杂声混音,不绝于耳,吵得他头疼。
父亲站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小白?你回家了。”
徐白的继母抬起头,绕过遮挡视线的衣架,这才看到端坐的徐白。
今日多云转阴,气温偏低,徐白仍然穿着连衣裙,加了一件单薄的外套,她的侧脸被长发遮挡一半,精致漂亮的眉眼像极了母亲。
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仇人,室内的氛围陡然低沉。
继母解开脖子上的丝巾,前一秒还骂骂咧咧,这一刻就能笑容满面:“呦,你们家小白回来吃饭了。”
话音未落,儿子的啼哭也停止了。
他抽抽搭搭地扭头,瞧见餐桌旁的徐白。她的面前摆着红烧排骨,草莓味的酸奶,还有两条糖醋鱼——人在处于窘状的时候,常常见不得厌恶的对象,过得比自己还要好。这大概算是一种天性。
徐宏并非例外,眼神愈加憎毒。
他的父亲却放下书包,径直走向了客厅:“小白,上次在街边见到你,爸爸都没和你说上话。”
父亲拉开一把椅子,坐到了徐白的对面:“你在英国这么多年,过得还习惯吗?现在回来工作了,住在公司旁边吗,要不要爸爸帮你找房子?”
他隐约猜到徐白和谢平川在一起了,毕竟上一次会面的时候,谢平川紧紧牵着徐白的手。到底是看着徐白长大,父亲对此并不意外,但仍然保留了关心。
他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和谢平川也有点关系——邻居家的儿子那样优秀,无论学业亦或日常起居,完全用不着父母操心。而且谢平川目标明确,稳扎稳打,轻而易举就获得了成功。
谁不盼望人生美满,儿女双全?他自问只是一个普通人,无法免俗。
徐白却道:“我在英国很习惯,不过更想回国,房子也不用找了,我没有露宿街头。”
她语气和缓,神色平静,但是话里的刺,谁都能听出来。
父亲把手伸进口袋,打算摸一根烟。
不过想到徐白讨厌烟味,父亲的动作一顿,最终什么也没拿。
客厅里陷入冷场,风从窗口吹进来,扬起浅杏色的窗帘。天边一排云影浮动,倒映在洁白的瓷砖上,墙角和窗帘交接之处,隐隐藏着一幅画框。
徐白偏头望着,心中有些好笑。
她的左边还有一个空位,继母便不客气地坐过来。
“小白啊,来,吃菜,”继母拿着筷子,为她夹起鱼肉,“英国过得苦吧,没国内好吧?我也想让宏宏深造,要去就去美国。”
她随口说完这句话,又抬眸审视徐白一番:“上次见到你,你才十五岁,现在都是大姑娘了。”
其实继母的年龄,只比徐白大十岁。她能傍上徐白的父亲,也胜在当时年轻,中年男子知好色而慕少艾,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她看向了徐白的父亲,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意思近乎于:我在热情招待你的女儿,可她一点儿也不领情。
徐白的父亲道:“小白,好了,咱们一家人难得吃顿饭。”
他伸向餐桌底下,拎起了一瓶啤酒,开盖以后,自斟半杯:“爸爸没想到你会回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爸爸。”
父亲说了两句话,徐白也如他料想,一个字都没有应。
这和她小时候不同。
那时的徐白更活泼,假如受了父母批评,她先要仔细想一想,然后会立刻认错,或者和父母辩驳。极少的情况下,她才会默不作声。
倘若徐白真的受了委屈,她便要扑进母亲怀里撒娇,或者去邻居家找谢平川。谢平川会和她并排坐在台阶上,耐着性子听完徐白所有的话。
徐白的父亲就站在书房,观望院子里一年四季,各不相同的景色,还有他乖巧可爱的女儿,和隔壁家的那个小子。
他端起玻璃杯,喝了一点啤酒。
徐白适时出声道:“我是来看奶奶的,没有别的想法,过去的事我也不想提,提了对大家都没好处 。”
徐白根本没注意,此刻的徐宏不见了。她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了沙发角落,然后侧身半蹲,捡起了地上的画框。
而在这一边的餐桌上,继母自身的注意力,到底还是在儿子那里:“老徐,你别光顾着女儿了,宏宏那件事怎么办,你给个准信儿?”
她不想让徐白听见,因此压低了嗓音:“本来就是学校搞的暑期兴趣班,一年级和三年级混在一起,咱们儿子没做错什么,不就打了女孩子一巴掌?”
咱们儿子没做错什么,不就打了女孩子一巴掌。
这话听在耳边,是难言的扎心。
“你还有脸说,”徐白的父亲道,“人家小女孩才七岁,还是单亲家庭,平常就一个外婆……”
他讲话的时候,带着烟味和酒气,如果离得近了,就会有些呛鼻。
梦想和现实隔着一条沟渠,贪欲无法被满足,妄念亦如是。二十五岁的陶娟只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自从和徐白的父亲好上,向来一心一意对待他,但看如今,十年过去了,她自认再好的脾气也磨光了。
更何况,她现在所追求的,丈夫已经给不了。
陶娟禁不住高声道:“你怕什么?她妈不就是一个开包子店的,老师都不敢给她妈打电话,怕那个女的承受不了。”
她夹起一筷子的牛肉,连带着米饭扒了两口,一边咀嚼一边讲道:“而且呢,一年级的小孩子,正在换牙吧?你怎么知道她吐出来的牙齿,是我们儿子打掉的,还是她本来就要换掉的。”
凡事最难将心比心,更难感同身受。陶娟在这一块上,向来有些缺失,说话也毫无顾忌 :“你没听老师说吗?那女孩子智力有问题,都一年级了,一句话还讲不全。”
徐白的父亲心烦意乱。
他掏出一根烟,点燃以后,抽了起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叫简真,姓简,”陶娟记得清楚,“她妈叫简云……老师不是说了吗?你这就忘了?”
她的丈夫吐出一口烟,应声回答道:“我五十多岁了,记性不好,人之常情。”
他厌烦在餐桌上争吵,没有继续挑开话题。
视线偏移,再次看向了女儿。
徐白站在沙发边,手上拿了一幅画。她揭开蒙着的塑料纸,看清楚了细腻的笔触,柔和的色彩,勾描精致的山水风景。
坦白的说,这并不是一幅好画。虽然整体构图出色,但是左侧有一小部分,线条凌乱,色调幼稚,破坏了和谐的美感。
原因很简单——这一幅画,是年幼的徐白和她妈妈一起完成的。
而在画面的左下角,有着徐白和母亲的共同落款。
徐白略微低头,摸了一下她们的名字。
她的父亲“刷”的一声站起来,大步走向了沙发边:“小白,你别碰……”
一句话尚未说完,徐白出声打断道:“什么意思,我不能碰妈妈的画?”
她抱着那一幅画,恰如打劫的强盗,路过父亲的身旁:“爸爸,当年你们离婚,家里的财产都归你了,后来我出国留学,未满十八周岁,你也没有给过钱……”
徐白道:“我不要你补偿,这幅画赔给我。”
她刻意强调“赔给我”,落在父亲的耳边,宛如诛心。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父亲第一次惊动:“有话好好讲,爸爸知道亏待了你。”
他后悔把画放在了沙发边。
只因沙发旁边,就是窗台,站在那里,能看见高广的蓝天白云,还有室外的绿树成荫。
他习惯一边抽烟,一边扫一眼画,仅此而已。
徐白却没留下商量的余地。
她抱着那幅画,打算拎包走人。
但是,她找不到自己的包了。
父亲的新家是一厅三室,客厅修建在正中央,徐白站在吊灯之下,侧目看向一旁卧室——就见到了她的东西。
奶奶在厨房抹眼泪,没看住自己的孙子,就连她也不知道,此时的徐宏在做什么。
徐白站着不动,眼神也变了。
她瞧见徐宏把包里的东西抖落一地,用小刀刻划着皮包的表面,她回国以后买的那三管口红,全部被折成了两段,用来涂画干净的木地板。
不止这样,还有谢平川送她的草莓糖,都被泡进了颜料盒子。
而她的手机正在震动。
徐宏专注于划坏皮包,发现手机震动之后,他又有了新奇的注意。
还没来得及动手,他的姐姐乍然出现。
“你真厉害,”徐白面无表情,夸赞道,“年仅九岁,就能这么狠辣,前途不可限量。”
她话还没说完,徐宏感到害怕了。
他用小刀往前划了划,想吓退怒气冲天的徐白,可是徐白站得很近,刀子刚往前伸一点,就划破了她的皮肤。
她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裙摆带着素色蕾丝边,雪白的脚踝像玉石雕成,不过现在,浸出了一点鲜艳的血迹。
伤口很浅,徐白不觉得疼,她扔掉手里的画,反扣着徐宏的两只手,将他狠狠按在地板上。极度生气的时候,力气比平常大两倍,她拉过一旁的鱼缸,将鱼缸扣在了徐宏的头上。
鱼缸里只有泛黄的水,没有一条活鱼,想来也是,家里养着这种少爷,什么动物活得成。
徐宏被浇了满头水,惊大于怒,哭都哭不出来。
好在他的母亲赶来救场。
徐白的继母一把推开徐白,拉起地上惊惧的儿子,连忙把他抱进怀里。
继母一边哄着孩子,一边也哭出了声。
她高声抽泣道:“日子没法过了……老徐你管管!有没有王法,上门来欺负人……”
徐白没有说话,她捡起地上的手机,看见八个未接来电,全部出自谢平川。
手机再次响起时,徐白立刻接通,听见电话另一头,谢平川问道:“你在哪里?”
徐白诚实道:“在父亲和继母的家里。”
“怎么了?”谢平川察觉她声音不对,他站在恒夏写字楼外,独自走向地下停车场。
徐白心中委屈,她也哭了:“我的脚踝被小刀割了,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