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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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病房中彻底无人言语,唯有床头的监控仪器发出平稳单调的机器蜂鸣。
良久,孟知葡看了邰鸣东一眼,灯光黯然,连带着窗外一株高大香樟树,也在影中摇摇欲坠,又如蒙难巨人,不知何时就将走入一片穷途末路。
她眼神落在他脸上,微微眯了眯,好像是第一次看清,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邰鸣东刚要开口,她却已经打断他:“出去说,不要吵醒了昭昭。”
说完,转身就走。
邰鸣东跟在身后,出来看到她站在走廊尽头。
尽头是一扇窗,本来扣好了,现在却被她推开。风卷着夜色,汹涌地吹了进来,将她长长的发吹得扬起复又落下,她随手将一缕长发别至耳后,一手托着另一侧手肘,微微侧头,露出漂亮的侧脸,在黯淡夜色中皎皎如玉。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邰鸣东一时忘了要说什么,她扬起眉毛,露出疑惑的神情:“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邰鸣东沉吟片刻,无奈一笑:“能说的我都告诉你了,不能说的……你问了我也不能开口。”
“怎么竟然是倪晃。”她也低低笑了一声,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偏偏就是她。”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走廊空空荡荡,将那一声叹息拉得很长很长,两人像是立于旷野,举目四望,一时很近,一时却又像是远隔天涯海角。
情人怨遥夜,天涯若比邻,她低着头,和他说着悄悄话:“我爸和我妈……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他们两个很恩爱,那个时候,我爸为了娶我妈,一路追到乡下。我妈在的地方是西北,一到冬天,冷得要命,雪片大的像是鹅毛,一层一层往下落,深得能把人埋起来。
“有一次,轮到我妈去放羊,忽然下了大雪,我没去过那种地方,可听她说,风一卷起来,天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不敢乱跑,抱着羊缩在那里,在心里想着,今天可能要被冻死在这里了。还好,还好我爸过去找到了她,按我妈的话说,他是神兵天降,举着个手电筒,跑的太急,头发上全是汗,被风一吹,结着满头的霜……我妈跟我说,那个时候,她就下了决心,这辈子都要和我爸在一起,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她说得唇角带上一点笑容,眼睛弯弯,倒影映在窗上,却也甜美至极。
邰鸣东刚要说话,她却已经继续往下说:“我妈生了我两个哥哥,生我的时候有点伤了元气,后来就总是要卧床休息。我记得我小时候,每次放学回来,就往她房间跑,十次里面有八次我爸都在,不是在替她吹口琴,就是给她读报纸。他们两个好恩爱,又很般配,所以我总在想,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至死不渝的爱情,就是可以有人地久天长。
“可后来……后来我就知道了,原来这些都是假的。有一天下着大雨,司机把我接回来,我急匆匆地下了车就往家里跑,因为那天我作文得了奖,一等奖,写的是《我的一家》。我想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爸妈,结果就看到,我家门口跪了两个人。”
天有大雨,大雨倾盆,像是无数条没有根系的河流从天上灌入人间,那两个身影,在雨幕中摇摇欲坠。她好奇地低头去看,就看到一张秀丽而年轻的面孔,明明在哭,可眼底深处,却带着胜利者的骄傲。
家里还是那样安静,桌上铺着花,母亲坐在窗边,正在慢条斯理地修剪花枝。她走过去,问母亲说:“外面的人是谁?为什么跪在咱们家门口?”
母亲微微一笑,和她说:“那是你爸爸的爱人。”
爱人这个词,听起来落伍又老旧,沾着旧日不渝的赤诚,在泛黄的雾气中翻卷而至。
她愣在那里,哪怕年纪尚小,仍旧下意识问:“爸爸的爱人,不是你吗?”
经年日久,久到眉眼成灰,可她仍记得,大雨将天地颠倒,母亲手中本来握着一枝玫瑰,听到这个问题,玫瑰生出荆棘,刺破肌肤,可母亲像是不知道痛,只轻描淡写说:“现在不是了。”
现在不是了,过去曾是,原本这一生,都该是。
窗外飞过一只鸟,也许是乌鸦,又或者是迷了路的夜莺,扑闪着翅膀,跌跌撞撞地掠过树梢,没入了无边的暮色之中。孟知葡抬起头来,唇边的笑已经淡去,没有回头,在窗户的倒影中凝视着他。
隔着窗户,隔着数十年的爱恨情仇,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幼时的困惑,早已分明,原来誓言可以不再作数,那些至死不渝,原来只是谎言。
他眉毛皱得很紧,看着她,像是要说点什么,孟知葡宽宥地给了他解释的时间,听到他说:“昭昭不是我的儿子……可以做亲子鉴定。”
她好像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语调称得上平淡地说:“可你到底是站在倪晃那边的,不是吗?不然,怎么会特意把我调开,只为了让她来看昭昭。”
“她说……”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咳了一声,才继续往下说,“她毕竟是昭昭的亲生母亲,孩子生病,只是想来看一眼。我不想让你们碰面,以为瞒过去了,就好了。”
“邰鸣东。”她说,“她怎么会知道昭昭生病了?”
他知道,她看出自己的避重就轻,两人太熟悉了,青梅竹马,从那么小就认识,一步一步走来,可怎么,就走到了这样的境地?
他沉默片刻,低声说:“她刚刚和我在一起。”
“一整个晚上,谁也打不通你的电话,你却和她在一起……”
孟知葡觉得荒谬,想要大笑出声,可嘴角提起,又落了下去。倒影中的二人对视,他的眼睛,那样漂亮,斜飞入鬓,睥睨如凤凰,可这一刻,望着她,带了惶急,因为好像猜到,她将要说些什么。
她像是听到风声、雨声,又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至极,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和你离婚。”
“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她打断他:“不管你和她到底什么关系,究竟是我抢了她的爱人,还是她介入我的婚姻,可……可我真的接受不了,继续这样一段关系了。邰鸣东,我们从小认识,我叫你一声二哥,也愿意当你的挡箭牌,我们结婚就说好,各玩各的。所以后来你说,让我把你放在心上,我很为难,因为在我心里,实在接受不了一个对爱情不专一的人。
“我从小听着我父母的故事,我以为那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哪怕后来我父亲变了心,可我知道,是他做错了事,而不是爱情不值得相信。所以如果我去爱,我就要爱这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要拥抱一段最完美的爱情,你说我幼稚也好、天真也罢,可我偏偏就要。”
她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眼角都红透了,却还是维持着平静的神情。
他眉峰皱得更紧,看着她,像是要伸出手替她擦一擦眼泪,却又收回手来,站在那里,难得这样无措,到底,也只能说:“萄萄,你别哭。”
孟知葡抬起手,胡乱地把眼泪擦掉了。
雨声凌乱,撞碎一场好梦,她转头看他,凌乱的光里,他本该桀骜不驯,可看着她,也像是要哭了。
真可笑,她心中想,他怎么会哭呢?
孟知葡向外走去,身后,邰鸣东喊她说:“萄萄。”
她停了一下脚步,他却又不说话了,孟知葡看着脚下拉出的长长的影子,没有回过头去,他的脚步声响起来,向着她走过来,孟知葡觉得自己该走,因为他又要说一些毫无道理的话来让她想东想西,可双腿自有主见,站在那里就是不肯再往前迈一步。
他终于走近了,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刚要开口,病房的门却打开了,倪晃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两个人的样子,露出个笑容来:“走廊温度低,你们进来聊吧。”
一看到她,孟知葡神色就立刻冷下去,轻描淡写向前一步,让邰鸣东的手落了空:“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倪晃故意问:“不会是因为我吵架了吧?”
孟知葡说:“倪小姐总喜欢把自己看得很重要。”
倪晃就又笑道:“就当是我想错了吧。”
孟知葡没再说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倪晃感叹说:“我这个姐姐,金枝玉叶似的,养出这么大的脾气,还好是嫁给了你,不然别人,谁能忍得了?”
“不是说看一眼就走?”
“母子连心,看一眼又一眼的,就忘了时间。”倪晃西子捧心,柔弱道,“做母亲的,哪个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
“你把他交给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邰鸣东脸色阴晴不定,看着她,冷笑一声,“答应你的,我都会给你。只是再有下次,咱们的约定一笔勾销。”
倪晃装作受惊,后退一步:“二哥好凶,吓到我了。你也知道我胆子小,一害怕,说不定就出去胡言乱语……”
邰鸣东说:“你大可以试试看。”
他说话时,从语调到神情都冰冷至极,不待她回答,已经越过她走了出去,就像是眼中从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倪晃难得不生气,高高兴兴哼着歌,又往病房里看了一眼,病床上,昭昭小小一个,脸色苍白,躺在那里,像是一张单薄的剪纸。
她看着,不但不心疼,反倒愉快地想,不知道他们俩,到底会不会离婚。